宗念將前額的頭發向前撥了撥蓋住傷口,坐到一旁,定定看向蕙芬奶奶。厭惡麼?好像也沒有,狀況發生的太過突然,她承認那個瞬間被嚇到了,僅此而已。可若這是自己的父母呢?若自己是敏姨,是秦麗呢?攤上一個毫無知覺的病人,她的所做作為無法預測亦找不出邏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照顧這樣一個人,受得住嗎?
某個剎那一定會有絕望的念頭,這世間無聖人。
可這世間存在責任與道德,它告訴我們,有一些人,你絕對不可拋棄。
您會好起來嗎?宗念輕聲問蕙芬奶奶。
老人呆呆看向某個方向,不答。
然而心裡的聲音在告訴宗念,不會的,她不會好起來的。
若我有幸希望可以看到那一天——宗念仰頭望向湛藍如洗的天空——絕症可被治癒,因為所治癒的,是很多人無處安放的絕望。
敏姨只待了一小會便走了。臨走前與宗念齊力將蕙芬奶奶挪到床上,什麼都沒再講。宗念猜測是因對方心裡歉疚——好人就是這樣,一旦虧欠便覺無顏,無顏就只有沉默。
敏姨是個好人。
實踐活動已接近尾聲,有的同學在院裡拔草,有的與老人說話,有的在一起幫忙整理活動室。這一代的孩子們與宗念小時已然不同,他們更自信、更有主見、也更會融入。一個叫小莊的男孩同宗文康說話,他說叔叔您的工作挺偉大的。宗文康笑著問為什麼,因為對社會有貢獻嗎?男孩搖頭,合法的工作對社會都有貢獻,我爸說養老院不賺錢,很少有人願意做不賺錢的事。這番話險些讓宗文康接不住,只得暗暗往回找補,那什麼,叔叔也賺,賺的不多。直至將所有人送上大巴,聽完老師們一遍又一遍感謝,人群散去,陸河拉起宗唸的手腕就往主樓走,他步伐太快,以至於她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兩人進入辦公室,門一關,他將她按到座位上伸手,“鑰匙。”
“什麼鑰匙?”
陸河撩開她前額的碎發,皺了皺眉。
宗念起身開啟藥品櫃,找出碘伏和創可貼,語氣疑惑,“你怎麼知道?”
“家屬剛才給小川發訊息了。他不敢告訴你爸,怕擔心,就跟我說了。”
“這小子難得機靈一回。”宗念問,“他人呢?”
“有個奶奶說腰不舒服,他先過去了。”陸河拉她坐下,拿出棉簽沾了些碘伏液,小心翼翼擦拭起額頭的傷口,“疼不疼?”
宗念搖頭。
“別動。”陸河表情嚴肅,對傷口吹了吹氣。接著撕開創可貼慢慢地貼上去,傷口處理完又去飲水機接杯溫水,“最近怎麼老受傷。”
“水逆吧。”宗念噓著水咕咚咕咚幾口,她是真渴了。一杯見底,杯子遞過去,討好地笑。
陸河知她心思,轉身又去接一杯,不說話。
“幹嘛板著臉,活動這麼順利。”宗念揚起手,鬥志昂揚的模樣,“來,give e five。”
陸河與之擊掌,順勢將手卡進她的指縫間握住,“自己小心點,哪有三天兩頭掛彩的。”
“你佔我便宜。”宗念晃晃手,仰臉看著他笑。
“我認真的,聽到沒有。”他仍板著臉,大拇卻在指摩挲她的虎口,癢癢的。
宗念將手落下,卻沒有松開,淡淡與他聊起心事,“你說十幾年,或者五十年後,這個社會方方面面會不會有巨大變化?”
“一定會。”
“比如呢?”
“比如人工智慧的發展,再比如……”陸河稍作思考,“就拿法律來說吧,民法典的頒布也是從無到有的過程。”
宗念點點頭,“我今天看到蕙芬奶奶挺難受的。不是因為她抓了我,就……我不知道阿爾茲海默症在未來能不能被治癒,如果一直不能,那就總會有新的人,新的人們要去承受它所帶來的痛苦,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簡直荒唐。”
“你看書,有沒有看到討論生活的意義?”
“我跳過了,先看自由章節。”
陸河這才笑了笑,“有一章討論生活的意義,是遊戲、藝術、慾望、冒險,總之各種各樣的觀點。哲學追求透過現象看本質,可連哲學都解釋不了生活的本質,因為其中的不確定因素太多。社會在變,可不確定不會變。”
宗念看著他,“不太懂。”
“即便在未來可以攻破所有醫學課題,其他難題還會出現。人類預判不了不確定。”陸河松開手勾下她的鼻尖,“意思就是說你這顆小腦袋偶爾想想人生命題就夠了,別陷進去。”
夕陽落入房間,也撒在陸河的身上。他的臉被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使得稜角更加分明。晚風揚起窗簾,光與影在地板上跳起輕盈的華爾茲,漂浮的塵埃如同伴舞的精靈。或許清風在唱歌,又或許晚霞在密語,宗念就在這時張開雙臂——
而陸河準確地聽到了,他向前靠近一步,輕輕地抱了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