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挺像我婆婆的”
送走文希羽,宗念過家門而不入,趕緊回院裡幫忙。 今天共有九戶家屬來,其中愛蘭奶奶與南方爺爺夫婦家人最多,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倆孫子各帶孫媳,這還不算兩個追著打鬧七八歲模樣與嬰兒車裡嗷嗷待哺的曾孫女們。老兩口都是市建築院退下來的高知,文化水平高,待人謙和有禮,在晚風住了五年,無論同住的老人還是護工,要讓大家評選“最具人氣獎”,這老兩口票數定一騎絕塵。尤其愛蘭奶奶,平日裡就愛在小院曬太陽,讀書看報,見誰都是笑眯眯的,老人們之間有點什麼摩擦也愛找她評理,妥妥晚風吉祥物。 臨近飯點,有三戶提前打過招呼要去外面吃,已經離開。愛蘭奶奶的兒子這時找到宗念,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你是宗唸吧?我爸腿有點疼,不太能走路,我們這一大家子就想在這裡吃了,你看方便嗎?” “行,那我跟廚房說一聲。”宗念邊登記邊告知,“我們這邊家屬吃飯都按人頭算,哦小孩不用,價格是……” “沒問題,我最後一起付。”對方未聽完便同意,挺痛快的模樣。 宗念笑了笑,感嘆一句,“今天你們人齊,爺爺奶奶看著就開心。” “對,正好大的小的都放假。我和我妹也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一家落在深圳,一家在西安,一大家子天南地北的。父母開明,總為我們想,還好,住這兒這麼久我看挺習慣的。”男人這時問,“你爸呢?也退休了啊。” “前陣摔了一跤,養傷呢。”宗念四下望望,“估計累了,回去休息了。” “是,你爸好像跟我差不多大,我們也都老人咯。對了,我聽老太太說昨天去古鎮玩得挺開心,謝謝你們啊,費心了。” “叔叔您太客氣了,應該的。” “我們算來得少的吧?”對方問,臉上帶些笑意,可那笑容裡似又夾雜幾分無奈。 “我剛接手,這方面還真沒摸清情況。”宗念實話實說,“不過你們都在外地,有現實情況,爺爺奶奶那麼開通,能理解的。” 小川這時在樓道裡喚人,“念姐,全師傅那忙不開,你去看看唄。” “來了!”宗念應一聲,面前的家屬便也客客氣氣讓路,“不耽誤了,你快忙。…
送走文希羽,宗念過家門而不入,趕緊回院裡幫忙。
今天共有九戶家屬來,其中愛蘭奶奶與南方爺爺夫婦家人最多,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倆孫子各帶孫媳,這還不算兩個追著打鬧七八歲模樣與嬰兒車裡嗷嗷待哺的曾孫女們。老兩口都是市建築院退下來的高知,文化水平高,待人謙和有禮,在晚風住了五年,無論同住的老人還是護工,要讓大家評選“最具人氣獎”,這老兩口票數定一騎絕塵。尤其愛蘭奶奶,平日裡就愛在小院曬太陽,讀書看報,見誰都是笑眯眯的,老人們之間有點什麼摩擦也愛找她評理,妥妥晚風吉祥物。
臨近飯點,有三戶提前打過招呼要去外面吃,已經離開。愛蘭奶奶的兒子這時找到宗念,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你是宗唸吧?我爸腿有點疼,不太能走路,我們這一大家子就想在這裡吃了,你看方便嗎?”
“行,那我跟廚房說一聲。”宗念邊登記邊告知,“我們這邊家屬吃飯都按人頭算,哦小孩不用,價格是……”
“沒問題,我最後一起付。”對方未聽完便同意,挺痛快的模樣。
宗念笑了笑,感嘆一句,“今天你們人齊,爺爺奶奶看著就開心。”
“對,正好大的小的都放假。我和我妹也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一家落在深圳,一家在西安,一大家子天南地北的。父母開明,總為我們想,還好,住這兒這麼久我看挺習慣的。”男人這時問,“你爸呢?也退休了啊。”
“前陣摔了一跤,養傷呢。”宗念四下望望,“估計累了,回去休息了。”
“是,你爸好像跟我差不多大,我們也都老人咯。對了,我聽老太太說昨天去古鎮玩得挺開心,謝謝你們啊,費心了。”
“叔叔您太客氣了,應該的。”
“我們算來得少的吧?”對方問,臉上帶些笑意,可那笑容裡似又夾雜幾分無奈。
“我剛接手,這方面還真沒摸清情況。”宗念實話實說,“不過你們都在外地,有現實情況,爺爺奶奶那麼開通,能理解的。”
小川這時在樓道裡喚人,“念姐,全師傅那忙不開,你去看看唄。”
“來了!”宗念應一聲,面前的家屬便也客客氣氣讓路,“不耽誤了,你快忙。”
午飯過後,家屬們陸續離開。整個下午樓道裡都回蕩著“走了”“快回去吧”的對話,一遍又一遍,主樓從熱鬧恢複安靜,如同一場盛大宴席的結束。
最後走的是蕙芬奶奶六十五歲的女兒,大家通常叫她敏姨或小敏。她住在本市,是晚風的常客,基本一週會來一次。蕙芬奶奶患有阿爾茨海默,三年前住進來時已經中度失智,有一次她把宗文康認成自己的女婿,不停地說你要對小敏好一點,你上班她也上班,怎麼送孩子洗衣服做飯全要她做,你要幫她分擔一點呀;還有一次她剛剛吃完早飯,到外面轉了一圈又來到餐廳坐下,對其他人講你們吃早飯不叫我的;最嚴重的是某天傍晚,秦麗剛走到院子裡要騎腳踏車回家,蕙芬奶奶突然沖上去抓她的頭發,又打又罵大喊著紅小兵死全家,那日宗念正好回家,第一次目睹此種場景嚇壞了,直到父親喊“來幫忙啊”才急忙上前,與父親、小川三人合力才將其拉開。平日照顧蕙芬奶奶最多的秦麗胳膊上好幾道抓痕,有的都滲了血;膝蓋磕到腳踏車上,腫起一大片;衣服被扯開線,狼狽得不成樣子。宗文康將此事告訴家屬,敏姨當晚就來了,一直給秦麗道歉,最後還偷偷往她包裡塞了三百塊錢。
蕙芬奶奶這個病發展得很快,到現在已是重度失智,幾乎無法說話,偶爾會冒出個“水”“冷”或者其他模糊的音節;大小便失禁,吃飯、穿衣、洗澡全部依賴他人;無法走路,每天要兩人合力才能把她放到輪椅上,最遠的活動路線就是推她到院裡曬曬太陽。老人八十八歲,頭發全白,身材微胖。聽說退休前是小學老師,許長年寫板書的緣故,右手比左手大一圈,再加上浮腫,指頭都粗粗圓圓,像一根根烤膨脹的手指餅幹。人痴傻的模樣是靜態的、無聲的,她的頭總會稍稍歪著,直愣愣看向一處,眼神卻沒有聚焦點。偶爾小院裡其他曬太陽的人會與她打招呼,“蕙芬出來啦?”又或者“今天冷啦被子蓋蓋好”,問話意料之中沒有回應,問話的人也只像多句嘴似的,繼續做自己的事。直到哪個護工出來,看到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太多,便拿起她脖子上繫著的那條口水巾替她擦一擦。
敏姨騎電動車來。夏天穿運動短褲,大 t 恤;其餘三個季節都是成套的運動服,旅遊鞋。個子矮小、胖瘦適中、步伐飛快,她是那種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普通阿姨”,你看到她就會覺得這個人一定很會講價,一定廚藝很好,一定是張羅事的一把好手。在中國的 14 億人口裡,好像有一批人被隨機選擇並被賦予這樣一種特殊的樣貌,她們通常是女性,五六十歲,做了很久的媽媽。
電動車車筐不大,裡面會放敏姨的黑色挎包,偶爾包上壓一些小件物品,那是她帶來給蕙芬奶奶的——沖泡的米糊麥片、嶄新的浴巾內衣褲、輕便保暖的羽絨馬甲。到了之後一刻都不閑著,給母親剪頭發、剪指甲、洗澡、換床單、收拾屋子,她好像總能找到要做的事情,也許來的路上就想好了,也許到這裡掃一眼便能迅速鎖定。因是常客,來得多了熟了也會與大家聊天——她是個話多又務實的女人。後來宗文康逗她,以後不看孩子就來當護工吧,敏姨就笑著答應,行,我這算熟練工了吧。
敏姨和秦麗最好,她說因為她們都是六零後,一個六十,一個六十五。宗文康就笑,“六零後不是說你六十多歲,是指六零年後出生的,我和秦麗我倆才叫六零後。你啊,五九年的,你是五零後。”說完三個人一起笑,他們有很多奇怪的笑點。
敏姨總覺得對不起母親。逢人就唸叨,和秦麗唸叨得最多。她是獨女,父親走得早,蕙芬奶奶沒有再婚,靠一人將她養大。老太太教書,所以格外重教育,認定讀書才是唯一出路。敏姨說自己腦子笨,考學考了三年,不過也虧得蕙芬奶奶的堅持,她這年代大學生少,畢了業直接分配工作,又找到人品不錯的物件,一輩子順順當當就過下來了。蕙芬奶奶原本與他們夫妻同住,後來得了病,做女兒的也就提前辦了退休,一直親自照顧。可是兒子結婚然後又生了兒子,她一下成了奶奶。小兩口全上班,工作忙;親家在外地,老兩口身體也不好;至於敏姨的老伴——“被伺候半輩子,他哪會伺候小的”。一個小生命的降世打亂了原本的平衡,說來講去,蕙芬奶奶唯一的寶貝女兒,如今也變成奶奶的敏姨只能去顧小的那頭。
宗念對此有點難過,因為在這個故事裡,敏姨就像一個陀螺,一直轉一直轉,好像其他人都是背景裡的擺設,一旦她停了,畫面就戛然而止。而後她就會變成一隻無故罷工的負罪的陀螺。
敏姨的對不起,是因為她做了一道選擇題。在母親與兒子之間、在老與幼之間,她輕輕觸碰了選項。好像所有人都會這麼選吧——好像所有人都會更珍視自己的孩子,在比較級的映襯下,主動地、稍稍地,去忽略掉那個將自己視為孩子的人。
宗念正在歡迎臺攏賬時敏姨來了,身後跟著秦麗,此時已經下午五點。兩人不知怎麼回事,爭搶著要掃前臺擺著的二維碼——今天這東西最大的作用就是接受家屬的餐費。宗念見她們爭的熱鬧,將碼扣過去,開起玩笑,“你倆要不石頭剪刀布吧,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