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川
一 如同身處沸水之中。 前鄰桌兩方人馬不辨敵我觥斛交錯,伴著簡潔快速的手勢,是同樣有力的叫喝:“哥倆好啊……喝喝喝!!!!”後鄰桌幾個學生勾肩搭背抱頭飲泣,看來是畢業將近,各奔東西前借酒抒情——十年後若彼此面目模糊,回憶蘸酒或許能夠映現此時的磊落誓言。 前後夾擊下,西門.馬汀只覺得頭昏耳鳴,煩躁不堪。 他習慣安靜燈光下的自斟自飲,假使呼朋喚友,也只喜歡小聲交談。他曾聽聞這個國家的飲宴習俗,並以為自己已做好心理準備,但現在真正身處其中,卻只能感慨自己想象力匱乏,承受力低下。 坐在對面的男人有些擔心,十年的分離讓他對自己兒子的關懷顯得侷促,喉間輾轉千萬句“飛行順利麼?”“你媽媽再婚的訊息我知道了”“你能來我很高興”…….最後說出口的,卻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 “西門,你的臉色很難看。” 聞言西門看自己的生父一眼,只覺得從他口中說出的德語異常生疏,和他微弓的肩胛和花白的褐發一樣生疏。 他曾以為,他的父親永遠會是那個四處奔波、精力旺盛的帥氣青年,有寬厚可靠的肩膀和堅定難移的意志。而在機場見到的,卻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風霜爬滿了面頰、手裡拿著德語寫就的“西門.馬汀”,不知是舉是放的中年人。 西門之所以想到來中國找十年不見的生父,一是母親再婚,他和繼父的關系說不上好,他不願繼續幹擾母親的幸福;二是潛藏許久的報複慾望,想要擾亂十年前拋妻棄子的生父的現有生活。誰知他在人潮中覓得的,卻是一個在接機人群裡被左推右搡的,與曾經的強勢無情的距離,如同和青春的距離一樣遙遠的男人。看著他手中寫著自己名字的白色紙牌轉向自己,看著持牌人的滿目驚喜愈發耀眼,西門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時隔十年後第一次用德語叫了他: “父親。” 而那不過是由憐憫造就的片刻動情。片刻之後,他在計程車上聽見自己剛剛為之心酸的男人,他的父親艾倫說: “等下先去吃飯吧。你未來的繼母和妹妹也要來。” 西門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身為自己生父…
一
如同身處沸水之中。
前鄰桌兩方人馬不辨敵我觥斛交錯,伴著簡潔快速的手勢,是同樣有力的叫喝:“哥倆好啊……喝喝喝!!!!”後鄰桌幾個學生勾肩搭背抱頭飲泣,看來是畢業將近,各奔東西前借酒抒情——十年後若彼此面目模糊,回憶蘸酒或許能夠映現此時的磊落誓言。
前後夾擊下,西門.馬汀只覺得頭昏耳鳴,煩躁不堪。
他習慣安靜燈光下的自斟自飲,假使呼朋喚友,也只喜歡小聲交談。他曾聽聞這個國家的飲宴習俗,並以為自己已做好心理準備,但現在真正身處其中,卻只能感慨自己想象力匱乏,承受力低下。
坐在對面的男人有些擔心,十年的分離讓他對自己兒子的關懷顯得侷促,喉間輾轉千萬句“飛行順利麼?”“你媽媽再婚的訊息我知道了”“你能來我很高興”…….最後說出口的,卻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
“西門,你的臉色很難看。”
聞言西門看自己的生父一眼,只覺得從他口中說出的德語異常生疏,和他微弓的肩胛和花白的褐發一樣生疏。
他曾以為,他的父親永遠會是那個四處奔波、精力旺盛的帥氣青年,有寬厚可靠的肩膀和堅定難移的意志。而在機場見到的,卻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風霜爬滿了面頰、手裡拿著德語寫就的“西門.馬汀”,不知是舉是放的中年人。
西門之所以想到來中國找十年不見的生父,一是母親再婚,他和繼父的關系說不上好,他不願繼續幹擾母親的幸福;二是潛藏許久的報複慾望,想要擾亂十年前拋妻棄子的生父的現有生活。誰知他在人潮中覓得的,卻是一個在接機人群裡被左推右搡的,與曾經的強勢無情的距離,如同和青春的距離一樣遙遠的男人。看著他手中寫著自己名字的白色紙牌轉向自己,看著持牌人的滿目驚喜愈發耀眼,西門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時隔十年後第一次用德語叫了他:
“父親。”
而那不過是由憐憫造就的片刻動情。片刻之後,他在計程車上聽見自己剛剛為之心酸的男人,他的父親艾倫說:
“等下先去吃飯吧。你未來的繼母和妹妹也要來。”
西門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身為自己生父的這個人,總能帶給自己“驚喜”。
十五年前,帶著年僅五歲的兒子爬阿爾卑斯山看銀河,差點凍死自己的親生兒子;十年前,扔下十歲的兒子,來到這個在國人眼裡古老神秘的國度,不久便和發妻離婚,自此再無音訊;幾個月前,他二十歲的兒子經由網路得知他其實還活著,並且現在是中國某大學民俗學教授;幾分鐘前,將暌違十年的兒子帶至一間人聲鼎沸到可以煮雞蛋的餐館,告知他即將成為某個中國女人的繼子,並且還有個名義上的妹妹。
西門幾欲失笑。坐在對面的驚喜製造者卻對自己扔出的顆顆炸彈恍然無覺,此時竟還一臉擔憂地對他說“西門,你的臉色很難看”。西門直想把砰然撞擊著胸腔的句子扔給他:
你知不知道“常識”兩個字怎麼寫?或者,“責任”?
然而,是自己主動來找艾倫的。就這點而言,自己沒有資格抱怨。
“沒什麼。”最後他潦草應道,同時抬手將手邊那杯啤酒喝完。之後他皺了皺眉——比之喝慣的德國黑啤,中國的啤酒太過甜膩。
艾倫的聲音再度響起,慨嘆著:
“西門……她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她是仙女。”
不需要抬頭,西門就可以想見對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幸福的表情——用了西方的傳統表述不夠,竟還補充了專屬於這個國度的溢美。語氣中甚至隱含著少年一般,急欲與同伴分享森林中神秘小木屋的喜出望外。
只可惜,他搞錯了訴說物件。前妻的兒子聽到他的表白沒有感動,與之相反只有一個念頭:海德堡的那個女人也曾是你的“仙女”。多麼廉價的贊詞。
“三天後我們就要結婚了。” 艾倫仍像少年一樣興奮而羞澀。
西門不知該用什麼表情注視自己的父親,他放下手裡的酒杯,將深藍色的眼眸轉向餐館大門。和店內的吵嚷相比,外面敲窗打簷的夏雨,安靜像是少女淺眠的鼻息。
回德國是不可能的,不如現在去找工作吧。去別的城市。他想。
就在此時,艾倫的手機響了,仔細聽來竟是琵琶。西門不禁佩服自己的父親在這樣蒸人慾死的吵嚷中還能把它分辨出來。
不過,蠻適合作為“仙女”的出場音樂的。西門緩緩轉著酒杯,嘲諷而笑。此時有人推開店門,一股涼風隨之沁入,與之相伴的,是宜人的清新氣息。他不禁感激地看了來人一眼。轉眼,卻發現自己的父親握著手機臉色煞白,彷彿被剛才那陣涼風貫穿了心肺,此刻座位上的,不過是一具人類空殼。
他皺了皺眉,起身拿過父親執在耳邊已成擺設的手機,裡邊一個女人的聲音正不停追問:
“先生?馬汀先生,您在聽麼?”
西門不得不用自己還不熟練的漢語接話:
“您好,請問有什麼事?”
“啊,您好。”通話人的轉變讓對方略微遲疑了一下,很快繼續道,“這裡是市第一人民醫院,我們在莫欽女士的手機上查到馬汀先生的電話…….莫欽女士剛剛出事了,能請馬汀先生立即到我們醫院來麼?”
西門並不能完全聽懂她的話,但“市第一人民醫院”和“出事了”已足夠他立即叫來服務生結賬,同時走到自己的父親身邊,拉起他手臂。艾倫茫然注視自己的兒子,無覺的眼淚已蓄滿了眼眶。
西門無法繼續直視他,只好轉開視線,加把力扶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