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恨我麼?
雖然我讓你忘記了你的痛苦之源,但我是不是也毀了你的立身之本?
會恨我的吧。
婦人猛然扔掉手裡的面盆和擀麵杖,嚎叫一聲蹲下身去。尚裳慌忙也蹲在她身旁,好不容易重新找回她的眼睛——記憶裡,那隻怪獸正在啃食她的丈夫。婦人拔苗一樣站起,慌張地來回走動,緊緊捂住頭顱發出像嗚咽又像怒吼的聲音,眼看就要跑出院落。
尚裳追上她,用盡全力穩住她的身軀,鎖住她的眼睛,說:
“忘了吧。”
現在想來,收集部裡絕大部分都是十歲以下的孤兒,實在是免除了組織首腦們的很多麻煩。他們無親無故,沒有是非觀念且很少懷疑,告訴他們“無條件服從命令”是對的、“目標都是敵人,敵人都不是人”是對的、“弱者活該滅絕”是對的,那麼,它們就都是對的。就像一張張的白紙,任你塗抹成黃色紅色,或者,黑色。
但你不是這樣,你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雖然任何時候,你都比其他人更加果決狠厲,甚至讓我覺得,你胸腔裡跳動的不是心髒,而是仇恨。那種遇佛殺佛,遇鬼斬鬼的仇恨。不像火,而像冰一樣的仇恨。它讓我完全無法將你和晚上為我唱歌的那個男孩聯系在一起。
那時的我,甚至是有些怕你的。
而作為“雙子”,絕大部分時間,我們倆都是一起執行任務。
第一次離開你獨立執行任務已是我九歲半的時候,目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狀告所在地一家著名企業的安全生産水平不達標,證據確鑿,已為此花費了三年時間。第一年因為職業病他的弟弟入院治療,他開始為他四處奔走申請理賠;第二年他的弟弟病入膏肓,理賠款項還沒有下達,甚至那個企業根本還不承認自己的生産條件不達標;第三年他的弟弟死了,他開始申請法律援助狀告那家企業。那家企業數次對他提出巨額賠償以圖私了,他都拒絕接受。於是,有人找到了我們。
我見到那個五指沾滿泥垢的男人,跑去了解這個目標的時候,他忽然問我,小姑娘,你今年多大啦?我對他甜甜一笑,九歲半。我看出他眼睛立即紅了,好奇讓我近乎本能地追蹤他的記憶,然後我知道,他的父母死於礦難,他和弟弟開始相依為命的那年,他的弟弟剛滿九歲。
他把我帶到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因為他以為我是一個迷路的小女孩兒。他看著我在他面前狼吞虎嚥,一邊憨憨地笑,一邊灌自己一種味道刺鼻的透明液體。後來他開始說胡話,他說小鵬啊你看你嫂子因為這事已經不要我了。可是我不後悔我不後悔啊。我要是要了那筆錢,到了那邊我怎麼有臉見你啊,我跟閻王爺說我拿我兄弟的命換了 60 萬麼?
他的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像是蒼涼的西北花兒,流過黃土高原般溝壑萬千的臉龐和手掌。
我心想叔叔你可以不哭了。因為你馬上就不會再記得你的弟弟了。
不客氣啊。
幾個月前,我在街上再次遇到了這個男人。
我突發其想跟住他走街串巷,後來還跟著他在超市收款臺前排隊。那時正值年關,超市的交款長龍一直甩到旁邊的飲品區。我察覺出他不時回頭看看,便故意拿起身邊的各種飲料假裝無聊。終於他轉過身狠狠瞪出一眼,卻不是對著我,而是對我身後的人。我一時愣住,就見他俯身悄悄對我說,小姑娘看好你的包啊,快過年了。小偷多。
憨憨一笑。
我想起五年前那個涕淚塗地地坐在我面前的男人,想起他說“到了那邊我怎麼有臉見你啊,我跟閻王爺說我拿我兄弟的命換了 60 萬麼?”
而現在他甚至不記得他曾經有個弟弟。
死亡不是終結,被徹底遺忘才是。
我幫這個男人徹底地殺死了他的弟弟。徹徹底底。由此,也殺死了原來的他。
而他還在對我笑,因為連這一點,他都已經不記得了。
任務密級: 絕密
任務代號: “涅墨索妮”
任務進展: 已滲入靈橋組織。其他任務進行中。
任務進行時間:第七日
任務執行人:
輔助執行人: d
報告人: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