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南嘉的原因,瓊布對哲蚌寺很熟,不時指著一些地方說:“春天這兒開桃花,比傾雍的還漂亮。南嘉他們以前在甘丹頗章前面祈福,在後面辯經。他住的紮倉老遠了,要走半小時。他考過格西後經常待在上面的密宗院,那兒管的嚴,我都不敢來找他。”瓊布撓著頭,“等我再來就是他離開,那時候他考過格西剛半年。”
阿茗想到達吉的那通電話,瓊布來拉薩,也是傾雍的蟲草生意讓大家賺到錢後吧。她狀似不經意問:“南嘉離開寺廟後,你們就一起去緬國了?”
“不是啊,他一個人去的,我回傾雍了。”
阿茗嗯了一聲,而瓊布後知後覺,心虛瞥了眼阿茗。
女孩一臉坦蕩,像是問了個再平常不過的問題,正在仔細看經幡柱上的浮雕呢。
瓊布有點摸不準,米米語氣篤定似乎知道的一清二楚。萬一是老大自己告訴米米呢?瓊布腦瓜子一轉就把自己哄好了,他沒多想,陪著阿茗逛完甘丹頗章,留她獨自遊覽,去展佛臺轉山了。
此時南嘉在哲蚌寺的一間僧房裡,他腳邊偎著兩只打盹的土松,身邊坐著位紅袍喇嘛。若阿茗在,會認出來是那晚在山巔小寺裡見過的年輕住持。
從這間僧房的窗稜裡望出去,正好能看見展佛臺上金光熠熠的巨幅唐卡。
拉薩真熱鬧啊。
南嘉在心中感慨。
他和拉薩城的聯系,只剩下這幾只狗,和身邊這個喇嘛朋友。
他們倆曾經在哲蚌寺的同一個紮倉念書,也是辯經時最大的對手,憋著勁要把對方辯倒。在南嘉考過格西後的第三年、身處緬國的第一年,他的朋友也考上了格西。
年輕喇嘛開口:“這次見你,你平靜了很多。你那年從緬國回來,滿身業障。”
年輕喇嘛考過格西後就離開了哲蚌寺。他選中了北郊山巔的小寺修行,剛搬去沒多久的一個夜晚,南嘉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
沒有通電的晦暗大殿佛像前,南嘉像一個隨時會死掉的人,身上大大小小都是傷。只有那雙眼睛還活著,是燃燒著大火的忿怒佛,要殺掉一切擋路的玩意。
南嘉在小寺住了大半年。寺裡就他們倆和一個小沙彌,沒水沒電,也鮮有人走那麼遠的路才供奉,一切都亂糟糟的。他們要自己種菜種青稞,清理佛堂,喂養小狗。
南嘉每天做完活就在崖邊坐著,不念經也不修行。落雪的冷風中,禿鷲圍著他打轉,幹癟的叫聲像要沖下來啄食他腐爛的骨血。
“後來我說你回傾雍吧,在這裡你的心不靜。我怕你哪天就死在我的佛前,你就是個瘋子。”喇嘛半開玩笑,“看來家鄉是不錯的。”
“……不好。”南嘉卻輕輕搖頭,他陷入回憶,“我在冬天回的傾雍,新年還沒到,我就想逃走,但我不知道逃到哪裡去。”
傾雍是他的家鄉,可他和達吉不一樣,他於傾雍只是個淡漠的陌生人。
他太小就跟著西貢大喇嘛離開了家,“南嘉”這個名字成為了符號,被故土的人念誦在口中,代表著智慧、尊崇、責任。
“但你最終沒有離開。”年輕喇嘛道。
“嗯,後來,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後又遇到了很多人。
南嘉想起小阿姨那張總是笑眯眯的臉來。他那個冬日去鎮上問什麼時候冰封的路能解凍、離開的巴士能來,然後就遇到了她。
小阿姨忙著曬辣椒,不知道對他說話還是自言自語:“做點事兒,日子才好打發。”
然後他留了下來,忙碌的確沖刷了他腦中那些血腥的記憶。
再然後,喜鵲一樣的唐茗初從天而降。他像她身後的緘默的影子,又一次重新走進了傾雍。
沉默片刻後,年輕喇嘛淡淡問他:“還回來學佛嗎?”
南嘉沒有回答。
他看著窗外,瞳仁裡倒映著拉薩的高山與哲蚌寺的白牆。
在東拉鄉,次仁鄉長推他走要他遠離過往,“別待在這裡,拉薩要展大佛了,出去吧,出去重新找生活吧”。
新生活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