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司機老陳的聲音。
傅雲生心裡湧起一股失落。在聽到動靜的剎那，下意識以為是汀舟來了，他總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在夜裡來去。
原來只是老陳在彙報監視的結果。出門一趟，他的確已經向老龔彙報了舞會的資訊。
出入了多少家店鋪、什麼時候進去、什麼時候離開，時間換成數字，才是他們約定的密碼。
傅雲生心中失落，便故意弄出動靜，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隔著一堵牆的老陳和不知道什麼人嚇了一跳，立刻噤聲不說話了。傅雲生摔摔打打地進門重新躺下，將思緒從磨人的求而不得中移走，想起明天的舞會來。
和想起汀舟相比，想起舞會沉悶而無聊，到天矇矇亮時，他終於在這種沉悶和無聊中睡過去。
時隔多年，傅雲生再次以傅家三少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範任引他進門，音樂聲飄進耳朵，掩蓋了些許議論的聲音，但掩不住打量的視線。
從前他是傅成章不成器的兒子，如今他是傅書林死而複生的弟弟，都值得被人多看一眼。
傅雲生被範任引到一處沙發上坐下，很快有人前來搭訕。那人自報家門，傅雲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敷衍擺在臉上。
他今天是為見戴宗齊來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為了自己活命，也是還齊老闆救他一命的恩情。
搭訕的人走開了，傅雲生盯著舞池裡的男男女女。鮮豔的裙裾在眼前飛舞，他想起薔薇飯店的舞池，也想起彌生路90號的鴻門宴。
昨日種種如死，昨日種種又如生。傅雲生惘然出神，不過一個不留神的工夫，兩支曲子便奏完了。
有侍者來請傅雲生到茶室坐，說是有一位故人請他相見。他明白這是到了今天的重頭戲，或許是戴宗齊終於願意見他，也不禁生出一點興奮與緊張。
進入茶室，裡面除了範任，還有一位男士在沏茶。聽到開門的動靜，他抬頭來看，笑著請傅雲生進去。
傅雲生粗略一掃，男人是個普普通通的國字臉型，五官還算齊整，臉色有些蠟黃，不是他在報紙上見過的戴宗齊的模樣。
他記憶裡並無這麼一張臉，不知道是哪一位「故舊」。
範任笑著問：“三少，這位您可還認得？”
傅雲生搖搖頭：“並無印象。或許曾有過幾面之緣，但我記性差，記不住了。”
傅雲生的話不甚禮貌，他在寧城時人人都知他的目中無人，倒也不以為忤。
那位男士笑說：“賈某在舊京政府任職時，雲生還是個娃娃，不記得原是應該。”
傅雲生聽他喚自己名字，又自稱姓賈，便立刻在記憶裡搜刮起來。良久未果，只好放棄。
賈先生道：“世事無常，倒是沒想過還能活著再見傅賢侄一面。”
傅雲生了然，果然是要再提此事，於是笑道：“我也早就當自己是個死人，可惜壞人命長，居然還能喘氣。”
“當初在報紙上讀到訊息，以為賢侄不幸遇難。”賈先生搖頭：“訃告登報的時候，我恰好也在寧城，還向貴府送去唁帖，竟是烏龍一場。”
傅雲生道：“那個時候家父的確以為我死了，就連我自己也這麼以為。賈先生要是問我到底如何死裡逃生，那真是抱歉，因為我自己也不曉得。”
這話敷衍得很，姓賈的拿眼睛去看範任，範任只低頭泡茶。傅雲生沒法解釋他為什麼活著，也沒法說清這些年他所經歷的一切，說出來他們聽不懂，聽懂了也不敢信。
但他又不能什麼都不說，那段時間他的去向總歸可以，說不清的話如何讓戴宗齊信他。
傅雲生雖是如假包換的傅雲生，但如今的傅家已不是先前的傅家，傅三少也是要看人臉色的。
正在傅雲生絞盡腦汁編造故事時，忽然聽到奪奪的高跟鞋聲：“二叔。”
賈先生聽聞，立刻放下了手裡的茶杯，站起來笑了一下：“是我侄女，見笑了。”
就見一位穿著鵝黃色半袖旗袍的女士走了進來，女士聲音甜美：“二叔，你怎麼躲在這裡？”
傅雲生抬頭，霍然看見了那張稚氣又成熟的臉。這位是貨真價實的「故舊」，傅雲生太詫異，差點就叫不出名字來。
“密斯賈。”
賈妙宜瞪大了她圓圓的眼睛，掩飾不住滿心驚訝：“三少！”
說罷她眼中立刻盈滿淚水，泣道：“我還以為……此生不能再見了。”
傅雲生不知賈妙宜從何而來的淚水。但她的淚水確證了傅雲生的身份，是有用的淚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