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林似乎並不想斥責他,而是先向他道謝。傅雲生一愣,有些迷糊地眨眨眼,好像沒聽清他說的話。
傅書林便道:“這次要不是你給我發電報,我恐怕是趕不及回來……”
傅書林的話堪堪停住,那模樣像是在懸崖邊剎住車,卻眼見著至親墜了下去,來不及伸手救人。
他的眼眶微微泛紅,忍不住錯開眼,清了清嗓:“老三,今晚就辛苦你了。”
傅雲生肚子裡有很多話要問,但是傅書林眉眼下一片青黑,想是旅途勞頓又傷心過度,自己在此時多話似乎不合情理。
傅書林憔悴的模樣讓他有了一點喪父的鈍痛感,於是道:“大哥你一路辛苦,先去看看母親吧。她前段時間身體就不大好,總說喪氣話,還擔心再也見不到你,我才自作主張給你發電報。但是,父親他……唉……”
傅雲生嘆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論起來,他在傅成章身上得到的愛護有限,卻因為他的權勢受到庇蔭。
說來說去總是受了他的恩惠,除了身體發膚之外,也得到了額外的照應。況且,他對於父親也並非沒有愛。
傅書林卻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他指著靈柩的方向道:“人在這裡,你讓我去看誰?”
傅雲生恍惚未明,疑惑地看著傅書林。傅書林自知失態,即刻收起冷笑,轉身朝向內堂。
靈前沒設遺像,也無牌位,門外只有靈棚,卻無花籃祭幛,一派簡陋蕭條。
傅書林出聲道:“誰告訴你這裡頭躺的就是父親?”
傅雲生幾乎聽不懂,彷彿傅書林說的什麼外國話。
但他言盡於此,緊接便微微笑道:“老三,你雖不是她生的,但這些年對你也有養育之痕。今夜,你就好好跪一跪她吧。”
說罷,傅書林步出靈堂,只留下錯愕驚疑的傅雲生一個人。他還保持著先前跪坐的姿勢,雙腿已經痠麻到失去知覺。
他用手撐住地面,艱難地站起來,卻打了一個踉蹌又向前栽倒。膝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傅雲生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痛終於刺激了他的知覺,讓他從不敢置信中回過神來。到此刻他方領會傅書林的意思,原來躺在靈柩中的那個人不是傅成章,而是傅太太。一切怪異和不妥此刻全都說得通了。
傅雲生無法不想起他和傅太太最後那次談話。
她對於生死早就有了準確的預感,只是傅雲生還當做是老生常談的說教。
傅太太說今日不知明日事,果真是應驗了。
死亡沒有突如其來,只是被刻意隱藏了蛛絲馬跡。傅成章則是利用她的死,放了一顆大大的煙霧彈。
全家上下都蒙在鼓裡,陪他唱了這一場大戲。傅雲生不知父親此刻在哪裡,在做什麼,有沒有聽聞訊息。
他猜想,就算傅成章在外知道了傅太太去世的訊息,大抵也不會後悔見不了她最後一面。因為他也在生死和戰火中,根本無暇顧及家裡將死的妻子。
大約在傅成章眼裡,死亡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需要用力把握的時機。
傅雲生抬頭望天,卻只望到祠堂黑沉沉的橫梁,低低地直要壓下來。他想起小時候,想起雍秋的大宅院,原來不論哪裡都是一樣的黑。
深宅大院的天像饕餮的嘴巴,總有一天被吞進去,總有一天逃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