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跟著李繕進了書房,李繕讓人上了一壺茶,屋中才剛燒起炭盆,不夠暖和,但李繕從不畏寒,幹脆讓人支起窗戶。
月光如白練,緩緩流淌在廊下與院子中,茶水煙氣嫋嫋騰挪,揉散了李繕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底。
他凝視窗外,兀自神遊,謝翡那可憎的面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張大等著等著,始終沒得李繕的命令,房中也太安靜了。
他抬眼,看向靠坐在憑幾上的李繕。
張大從前也是戰場前線的精銳鐵騎,後來在一場戰役裡傷了手肘,沒法長時間拉弓,在當步兵或成李府護衛的兩個選擇裡,他毅然選了第二個。
因為他跟過李繕打過千裡奇襲,南征北伐,也曾在戰場上叫李繕救了一命,他真心崇拜他,在他過往的所有印象裡,將軍從來殺伐果斷,雷厲風行。
然而今日,將軍多了一絲罕見的猶疑。
似乎察覺他的目光,李繕看向他,他胸膛緩緩起伏一下,沉著眉眼,道:“那日事無巨細,你說吧。”
張大拱手作揖:“是,將軍。”
……
他記得那日,他帶著二十三個兄弟,前往驛站,查了有無人偷聽、埋伏,確保三位夫人的安危後,他守在大敞的門口。
其餘兄弟就算守著窗,窗戶為避風,緊緊闔著,頂多能聽到一點聲響,不似他,能聽到全部。
起先,謝翡還維持表面和平,雖然謝家出爾反爾在先,他還敢提出讓她們回洛陽的要求。
在發現謝家女眷不為所動後,他提及將軍對其餘世家的報複,詆毀將軍。
張大當時是有沖進去,狠踹謝翡的沖動的,因為謝翡口中的周家,正是強徵土地,害他弟弟妹妹餓死了的罪魁禍首。
張大記性極好,將謝翡的話,一一複述:“他道:他只是對李公說笑幾句,後來李公病倒,不治而亡。”
李繕攥著拳頭一砸案幾,案上多了個坑,木屑橫飛。
張大噤聲,過了好一會兒,李繕方緩緩問:“然後呢?”
許是方才氣狠了,再聽張大口中,聽到謝翡將自己形容做一個欺世盜名,為了報複不顧一城百姓死活的小人,李繕沒那麼意外,冷笑幾聲。
到這兒,張大卻又停下。
李繕也沒催他,因為,到了他最想得知的部分。
他只是在此時此刻,知道窈窈沒有被謝翡迷惑、挑撥,可是,當時窈窈是如何想的……愈是臨近,他竟有些不想直面。
其實,只要她說一聲不信,便是足矣。
張大猶豫了幾下,道:“當時,盧夫人有所心動,開始低頭嘆氣。”
李繕皺眉,不在乎盧夫人如何作想,但他怕作為生母,她會影響窈窈的判斷。
張大:“而後……”
李繕端起茶盞,方才砸案幾,茶水打翻了,他又自斟一杯,茶湯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一晃——
當日,謝姝拍案,茶湯亦是一晃。
冬日嚴寒,驛站外聲息全消,謝姝看向母親盧夫人,目露失望。盧夫人語氣放緩,勸謝姝:“時局如此,當時你們五叔守著上黨,上黨又是直取洛陽的關隘,誰人能保證,李侯……”
謝翡緩緩點頭,他的目的,就是讓她們對李繕産生不信任。
然而,盧夫人的話語,沒能來得及說完。
因為窈窈起身,“刷”的一聲,她目光清澈明晰,從披風下抽出一把輕劍,劍光寒冷鋒利,與她身上的氣質全然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