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七月朦朧中記得自己誕生於一場混沌之下的暴雨夜,那時天地間的靈氣尚未枯竭,他從萬丈懸崖下的黑潭中破水而出,烏黑的尾色澤宛若上好的黑曜石。
他是新生的神,但並不是人類模樣,而是人身蛇尾的樣子。
作為新生的山神,他本該守護方圓百裡的生靈,卻在睜眼的剎那感知到靈魂深處的空缺——他生來就少了一半。
這使他難過又迷茫。
最初的百年裡,離七月盤踞在山巔的雲霧中,用金瞳俯瞰著腳下遷徙的人群。戰亂中逃荒的流民跌跌撞撞闖進山谷,在發現這裡既無官兵追捕,又無猛獸侵襲後,便砍下竹子搭起茅屋。
他們對著雲霧繚繞的山峰跪拜,將第一碗新米供奉在粗糙鑿成的石臺上。
“請山神大人庇佑。”
“請求山神大人別讓我們遭遇戰爭。”
離七月卷著尾巴尖接下了這份供奉。
他靜靜看人類點燃的炊煙,像一條條柔軟的絲帶纏在山腰。作為回報,他讓山間的野果格外豐碩,讓溪水繞過每一戶人家的門前。
村民們漸漸發現,只要誠心祈禱,受傷時總能找到止血的草藥,迷路時總會遇見引路的白鹿。
於是他們的信仰更加虔誠。
但缺失了什麼的離七月始終在沉睡,並不會給村民什麼明顯的反饋,因為人類在他眼裡不過是最平常的螻蟻。
由於離七月的力量,這裡始終不被侵擾。
他的夢境如同山間終年不散的霧,混沌而漫長。偶爾醒來時,他會數一數村裡新添的孩童,或者看祭司帶著年輕人在神木下跳舞。那些鮮活的、溫暖的生命像溪水裡的銀魚,從他冰冷的鱗片旁遊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直到某個深秋的黎明。
沉睡中的離七月突然被某種靈魂的波動驚醒。那感覺像是有人往潭水裡投了一顆星子,漣漪穿透層層山岩,直抵他盤踞的洞窟深處。
他聽見山腳下傳來嬰兒的啼哭,比露珠落在蛛網上還要清脆,帶著他的神魂輕顫。
——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降臨了。
他期待的、屬於他的,也是他所屬的。
離七月的蛇尾不受控制地絞緊,他蘇醒後迫切去看,看見村中那棵由他執念而生的、千年不開花的神木,在一夜之間綻滿了雪白的花朵。
花瓣紛揚如雪,落在某個新生兒的襁褓上。透過薄霧,他看見那個被祭司高高舉起的嬰兒,灰色的胎發,白藕一樣稚嫩的手腕上纏繞著一根紅繩。
那根紅繩與他相連。
這是他愛的。
於是離七月破天荒與當時村中不知道第幾代祭司溝通,他降下神諭告訴對方,那是他的愛。
他看到那孩子刻在靈魂裡的名字,叫做莫淺。
“莫淺。”祭司喊著那孩子的名字將其高高舉起,“這是我們山神要求的、唯一的愛。”
離七月金瞳中的豎瞳縮成細線,他的目光觸及那個嬰兒睜開後湛藍的眼睛時,某種古老的契約便在血脈中蘇醒,讓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原來漫長的沉睡不過是一場等待,等待命定的靈魂穿過輪回的縫隙,等待他漫長的生命迎來屬於自己的意義。
此後十八年,離七月再未陷入長眠。他一直注視著莫淺,看對方從蹣跚學步的孩童長成清冷昳麗的少年。
每當莫淺跪在山神廟前背誦禱詞時,離七月就會忍不住用尾巴尖親暱地去觸碰對方,由靈體帶來一些虛無的觸碰。他期待著莫淺真正成熟、走到他身邊的那一刻,這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期盼。
神本應博愛沒有慾望。
但他就是會愛莫淺。
從對方出現的那一刻。
他會耐心等待自己命定的愛人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