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鄰安君與風十七相處的時間也就短短幾年,他努力將風十七留下的所有痕跡都保留了下來,可回憶終也有用盡的時候。六百年太漫長了,長到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模仿出的風十七到底是不是那人原本的樣子。
他是知道的,風十七遠比自己所再現的模樣豁達,可是他放不下心中的恨,他做不到原諒那些人。除了複仇與讓風十七成為世上最強的執念,他已尋不到每一日可做的事。既然如此,便將戲本子交給風十七本人吧,縱使失去了記憶,秋小寒所希望的也是風十七想要的人生。
鄰安君的性情早已伴隨屍人一同死去,如今怎麼活著於他已沒有區別,只要風十七喜歡就夠了。
這樣的心態著實有病,他自然不會告知秋小寒,只是戴上了這些年慣有的頑劣面具用滿不在乎的表情道:“人生在世總得找些樂子,你這麼大人了不還是喜歡紅豆酥這種甜到膩人的玩意兒。”
他這模樣看起來又像是真的在拿年輕人取樂,秋小寒一時也糊塗了。他知道的,盟主素來就是這麼無聊的人,喂他吃紅豆酥,靠在他身上說話,沒事就擺弄他的手腳,這一切都只是盟主在拿他找樂子而已。風十七就是這麼個不著調的人,秋小寒也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麼,他只是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與風十七見面的場景。
秋小寒第一次來到鄰安是十七歲。那時他還沒尋到天殘之體可以修煉的功法,雖然父親為他裝上了替代四肢的偃甲,還未操作熟練的他依然只能由僕人推著輪椅行動。出了茗川城,年紀輕輕便坐上輪椅的他便成了世人眼裡的怪人,縱使長袍和手套遮住了引人注目的偃甲,所過之處依然滿是同情視線。
他不喜歡被同情,更不喜歡被歧視,可他的一舉一動都關乎蒼天府顏面。父親收養他已經被外人議論紛紛,他不能再讓父親丟臉,所以能做的只有淡漠。那是秋小寒第一次出遠門,可是在下車的第一時間,他就已經後悔出門了。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回車上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盒紅豆酥。金黃酥皮還冒著熱氣,低頭就能聞見香甜的氣息,提著它的是一名白衣少年,烏黑的長發隨意披散著,眉間一抹楓葉道紋,看他的眼神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就好像已經認識他很多年了。那人晃了晃糕點盒,只問:“小子,想吃嗎?”
秋小寒從未碰上過這樣的事,努力在腦內搜尋參考資料,最後只疑惑地看了這人一眼,“人販子?”
誠然這舉動著實和人販子如出一轍,隨行的僕人還是認出了風十七那標誌性的楓紋,見風十七神色已經僵了,連忙小聲提醒道:“少主,這就是天道盟之主,不得無禮。”
這時秋小寒才知道原來眼前這個不著調的家夥就是傳聞中的風十七,他少與外人接觸,正猶豫著該說什麼,風十七卻主動把話接了下來,“你叫什麼名字?”
“秋小寒。”
秋小寒知道這名字聽起來很像幼時隨便起的小名,著實算不上多好聽,誰知風十七聽了卻是贊揚道:“小寒是個好日子,以前鄰安城每到這一日都會放假,就算是守城的小兵都有空閑置辦年貨四處閑逛。”
常人聽聞此名很難想到它是來自節氣,秋小寒對這人有了些許興趣,難得答了陌生人的話,“我聽聞小寒是一年中最冷的節氣。”
風十七不以為意,只繼續道:“就因為冷才有假放,多好。”
身邊人都道他是出生於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所以性子也冷僻不合群,這份歪理倒是從未聽過。不過,就算是秋小寒也希望自己出生那天是個好日子,他喜歡這個說法,這便給了眼前人一個面子接過紅豆酥嘗了嘗。少年人本就喜甜,他當即眼前一亮,“味道不錯。”
這反應似乎讓風十七很滿意,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臉上掛上一絲壞笑,“好,以後你每日來這家鋪子排隊,帶上它再來見我。”
請人吃糕點然後叫人跑腿這樣的事簡直聞所未聞,秋小寒當時就呆住了,回過神來已不見風十七蹤影,只聽路邊修士無奈感嘆,“唉,盟主又在鬧事了。”
看這情形,類似的事風十七竟已做過不知多少回。秋小寒早就聽聞風十七是個怪人,並且沒事便愛折騰年輕修士取樂,今日才知傳聞還不足以道出風十七性情之萬一。不過,被風十七這樣一鬧,他雖然一頭霧水無言以對,進城時的壞心情終究是沒了。
許是為了這初見的一絲親切,秋小寒生平第一次去街邊排了隊,當他把紅豆酥送到不知門時,人人避讓的風十七竟露出了驚愕神色,“你還真去排隊買了?”
“不是你想要嗎?”秋小寒疑惑地看著這個人,懷疑他記憶力有問題。
這樣大膽的態度又讓僕人捏了一把冷汗,連忙提醒:“少主,尊稱,尊稱……”
以他們的輩分差距,秋小寒這態度著實失禮,然而他就是下意識不想稱此人為長輩。說來也怪,風十七見他如此反倒笑了,“我喜歡你,以後你就跟著我橫掃天下!”
六百年了,鄰安君終於再一次發自內心高興,笑顏宛如鄰安牆頭的朝陽,不帶任何對世界的敵意,只有再次相見的歡喜。
秋小寒對那張臉原本沒有任何感覺的,不論在修為提升中變得多好看,對他而言那都宛如自己的臉一般,早就在鏡子裡看到麻木了。只有那一刻截然不同的笑顏,他直到現在都無法忘記。
長大後,秋小寒也派人查過賣紅豆酥的那家鋪子。聽聞原是一家自鄰安建城便在的包子鋪,所賣的兔子包還曾是鄰安特産。後來老闆家中遭遇變故手藝失了傳承,包子鋪也就關門了,老闆的一名學徒便將鋪子盤了下來改賣糕點,如今這紅豆酥所用餡料就是曾經兔子包的配方。
這看起來似乎和風十七沒有任何聯系,他便只當全是盟主的一時興起,到底沒再查下去。
他忘記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曾是他每日都會經過的地方。
小寒放假辦年貨是鄰安城六百年不變的傳統,那一年的小寒,守城小兵風十七趁著假期在城中閑逛。一個人過年的他不需要置辦年貨,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便成了唯一悠哉喝茶的閑人,好在這世上從來不缺怪人,很快便有新的來客加入了閑人隊伍。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生得是未曾沾染半分世俗的好看,一頭黑發無拘無束地披散著,瞧著像是負氣離家的貴公子。他沒怎麼讀過書,只聽說書先生形容書中美人愛用什麼“眉似青峰出雲岫,眸如薄霧染楓林,身勝玉樹臨秋風”之類的句子,他想,用來形容這少年倒是正好。
街上人流不息都在為過節忙碌,只有他們是靜止的,一個看著街道發呆,一個看著這發呆的人。最終還是風十七先堅持不住,走到少年面前笑道:“小兄弟,你在包子鋪都站上半個時辰了,出門忘帶錢了吧?”
少年似乎很怕生,他一靠近便露出警惕神色,只冷冷道:“要你管,多事。”
如此表現讓風十七更加認定他是個離家出走的貴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只問:“小小年紀脾氣挺大,你家人呢?”
這一問便讓少年神色有些許落寞,他看著道路上忙碌的人,淡淡道:“我沒有家人,大哥也不認識我。”
不知世事還不肯聯系家人,這模樣倒是柺子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