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瑩沉默地坐在輪椅裡,由著人擺布,沒有任何反抗,一張臉衰敗腐朽,彷彿最後一點生機都已被剝奪。
她走時,榮鈞不在家,他是故意避開的。發生過那樣的事以後,知春也不知道他該怎麼面對自己的母親。
廖瑩走後,知春的生活重又恢複正常,但她內心無法平靜,總覺得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等榮鈞不再那麼敏感以後,知春問了他一個問題,這問題在她心頭盤桓了許久。
“你媽媽的腿不是不方便麼?她是怎麼從床上坐回輪椅裡去的?”
榮鈞靜默了一陣才說:“她的病,六分真,四分裝。”
安靜地過了兩星期,榮韻上門來了,她是吃過晚飯才來的,以免小夫妻倆為招待自己而忙碌。知春沏了一壺普洱,給榮鈞和榮韻各倒上一杯。
“小弟,我找你是為媽的事。”
知春聽了站起來要走,榮韻忙攔住她:“知春,你別走,坐著一塊兒說吧。”
榮鈞低頭喝一口普洱,臉上沒什麼表情。
“媽媽說,那天晚上她剛好路過。”
榮韻說話時眼睛緊盯著弟弟,像在徵求他的認同。顯然,廖瑩已經和女兒談過那件事了。
榮鈞依舊沉默。
“媽說她不是變態,她當時真沒別的意思……她很後悔。”
榮韻的目光轉向知春,知春措手不及,眼睛飛快眨了幾下,懵懵然點了點頭。“小弟,去看看媽媽吧。她這幾天狀態很不好。”榮韻哀求似的說。
榮鈞依舊不為所動,他手裡的杯子已經空了。
“你倒是說句話呀——知春,你相信媽媽,她真沒……”
“這件事和知春沒關系,你別為難她。”榮鈞打斷姐姐,“我不生她的氣,但從今往後,她是她,我是我,我們不再是母子。”
“榮鈞,你不能這樣!你知道媽媽的脾氣。你就去看看她,讓她安心,只要一回就夠了,這樣很難嗎?”
知春如坐針氈,又完全插不上手。
“對不起,姐,我做不到。”榮鈞冷然回絕。
榮韻絕望:“可她是生你下來的那個人啊,小弟!你是不是連這點都忘了?”
“我沒忘。不過,姐你也別忘了,當年他倆起草的離婚協議裡,我歸爸,你歸媽。”
榮韻閉嘴了,深吸一口氣,收起她最後一點期望,起身告辭。
知春端著兩只茶杯去廚房,榮韻的那隻杯子滿滿的,她一口都沒喝。知春望著杯子裡晃動的液體發了會兒呆,側手將茶水倒入水池。
四月過了是五月,知春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又大了一圈。榮鈞不再放心她每天坐班車上下班,他親自早送晚接,以前偶爾還加加班,現在為了老婆孩子,他嚴格執行起朝九晚五的工作時制來。每天下了班,知春和要好的同事一塊兒從公司樓裡走出來,榮鈞的車總是已經停在對面街邊,他背靠車身站著,手揣在兜裡,並不東張西望,很有耐心地盯著公司大門。
同事說:“知春你眼光真好,你老公一看就是那種很可靠的男人。”
知春心裡得意,嘴上卻說:“不是講人不可貌相嘛!”
有天臨近下班時,知春接到榮鈞電話,說沒法去接她了,知春以為他要加班,但榮鈞又說:“你下了班,打個車直接去我姐家吧。”
知春心裡咯噔了一下:“是不是你媽媽有事?”
“嗯,她……走了。”榮鈞輕聲說,語氣終於不再憤怒。
榮韻家擠滿了人,很多都是知春陌生的面孔,她在門口一亮相,無數道目光就朝她射過來,一兩秒後,多數目光都轉開了,也有一些人始終盯著她,竊竊私語。
知春找不到榮鈞,心裡發慌,榮韻從某個角落裡鑽出來,抓住她胳膊,將她往靠陽臺的房間裡拉。知春跟在她身後,有種隨波逐流的無力感。
她在踏進那個房間之前腳步往後滯了一下,實在怕看到讓自己心驚膽寒的場景,但榮韻牽引她的力量中沒有絲毫遲疑,她那一縷僵持隨即便被順從抹平。廖瑩的房間裡是空的,榮韻告訴她,廖瑩的遺體已經被拉去殯儀館,那具軀體支離破碎,需要做複雜的修補工作,還有一系列善後要忙,榮鈞正在殯儀館那頭負責這些事。
榮韻哭過了,眼睛通紅,她簡短地向知春講述了廖瑩跳樓的過程,語氣裡沒有責備,只有疲倦和深藏於其中的一絲解脫。
知春一邊聽,一邊點頭,想到廖瑩此時的樣子,不真實感遠遠多過恐懼,她認識的廖瑩是動態的,濃墨重彩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要讓周遭的人感受其強烈的存在感,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遭到兒子的驅逐。
知春彷彿看到廖瑩推著輪椅來到陽臺,抬頭看一眼明晃晃的天空,臉上寫滿了倔強,她決定不再向這個世界妥協,也不再祈求施捨。
這是五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天氣晴朗,知春透過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夕陽印襯下的晚霞,鮮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