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少杉低頭時正瞟見她臉上的神情,那多思的眉眼,暗藏的警惕。透過這張臉,少杉彷彿看見自己的母親,正目不轉睛關注他的一舉一動,這些年,他便是這樣被母親操控著,走完了一半的人生。
他退開些,走到鏡子跟前,自己整理領口和袖管,仍是用平常的口吻對鳳芝道:“那天和你提過,送你跟孩子們去美國,你有認真考慮過麼?”
鳳芝一怔,“那你呢?”
少杉不答,繼續說:“美國環境好,本土也不大可能捲入戰爭,你們去那裡生活我比較放心。飲食起居還有孩子的教育問題,我都會安排好。”頓一下,又道,“你在那裡若是遇見合適的人,也可以嫁,不必顧慮我。”
鳳芝越聽越不對勁,眼淚頓湧而出。
“我不去!你是不是不要我們母子了?就為了六小姐?!你心裡眼裡從來就只有一個六小姐!”她恨極了,使勁捶他的肩和胸。
馮少杉不說話,由著她發洩,神色木然。鳳芝終於累了,松開他,兀自哭著。少杉拂了拂衣襟,低聲道:“你好好想想我說的話。”言畢,抬腿走了。
鳳芝哭成個淚人。
她平常沒少聽小姊妹抱怨自己的男人既無能又絕情,心裡想著少杉不是那樣的人,不免暗自得意,心頭溫暖。誰想到頭來,男人全是一個樣。她在馮家吃辛吃苦這麼多年,到底還是抓不住他的心。
她聽見自己的哭聲在房間裡回繞,像一個人難過極了在幹嘔,更覺悽苦無比,就這樣離開嗎?去一個連語言都不通的國家,呆一輩子?
她不許自己再哭,美國她是絕不會去的,她也不會再由著誰來擺布,這些年她的辛苦絕不能白費。
鳳芝重新振作,抹幹淨眼淚,去找老太太。
午後,洛箏正抄宋詞,王嫂進來說,馮家來人了,是鳳芝。
洛箏倒不覺得意外,心知這是遲早的事,還是有些慚愧,自己沒能說話算話。可見人起誓不過是種工具,為環境所逼,此一時彼一時,真正能堅守的誓言又有幾個呢?
兩人坐在客廳裡喝茶,鳳芝的態度比以往更殷勤客氣了,她奉了老太太之命來請洛箏回去。
“老太太說,既然六小姐和二爺重修舊好了,沒道理老在外面住著。”
洛箏自然是為難的,她極不願意再涉足馮家,那裡留給她的多數都是痛苦的回憶。
鳳芝又道:“家裡房間也收拾好了,還是您原來住的那間,若是還有別的什麼事,方便的話就告訴我,我給六小姐辦去。”
洛箏坦誠道:“我和少杉離婚,是受不了三個人的局面,原以為我走了,你和少杉還有孩子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誰想兜來兜去又成了眼下的樣子……鳳芝,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我介意少杉心裡裝著兩個人,難道你不介意麼?”
鳳芝笑了笑,神情悽楚,“鳳芝怎麼能跟六小姐比呢?既然您這麼問了,鳳芝也鬥膽說句實話,如果六小姐堅持要二爺作選擇,那鳳芝在馮家是不可能待下去了……二爺正盤算著要送我和兩個孩子去美國。”
說著,她眼圈一下紅了,悲從中來。
洛箏震動,沒料到少杉為了自己竟要做到這樣絕,然而她無法為此感動,鳳芝可憐楚楚的神色就擺在眼前。忽然覺得心酸,女人的命運總是拴在男人手裡,一輩子處心積慮,也不過是為留住身邊的男人。
鳳芝見她遲遲不語,便溜下椅子,很突然地跪在她面前,“六小姐,請給鳳芝和孩子們一條生路。”
洛箏著慌,連忙彎腰去拉她,卻哪裡拉得動。
縱然她有很多道理可以同鳳芝講,但又有什麼用呢?鳳芝不過是想求到一個穩妥的位子,能夠每日守著丈夫與一雙兒女。感情的唯一性不是所有女人都能理解得了。
“……好了,我,我答應你——你趕緊起來。”
鳳芝抬起綴滿淚珠的臉,朝她盈盈一笑,“謝謝少奶奶體諒。”
笑容裡有說不盡的哀婉悽楚,洛箏不忍直視,同時也感到無奈且惱恨,覺得自己被綁架了,終究還是她心軟,所以會屢屢被感情鉗制。
洛箏當天便由鳳芝張羅著重新返回了馮家。
她先去拜見老太太,心裡始終惴惴,怕看老人臉色。老太太神色淡淡的,只說了一句,“回來就好,以後好好過,可別再鬧了。”
老太太自從在曾四小姐的事上跌了跟頭,明白再不可能替兒子拿主意,也有些心灰意冷。但兒子終歸是兒子,往後家裡都得靠他,只能順著他的心意來。
少杉早得著訊息,不到傍晚便匆匆往家趕,一進門先打量洛箏臉色,見她坐在桌前,只是安安靜靜練字,這才長舒了口氣。
人活著,做戲的成分多,某些時候,正是彼此都懷揣一顆真心,想要對方放心,才不得不偽裝。沒有一種關系是可以簡簡單單存在的,即便是有情有意的兩個人之間,也會被平白塞入許多雜物,有時越想靠近,反而離得越遠。
又一個風浪掀了過去,生活重又陷入寧靜。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洛箏偶爾會想一想宋希文,那些他們相處時的細節,悸動甜蜜、驚險刺激,卻又很遙遠,回憶起來彷彿都是夢裡的情形。她的出走像繞著一個圓環跑了一圈,最終回到起點,魔幻世界的門關上,她也該醒了。
她不覺得遺憾——深知遺憾也沒用,只能使自己更加鬱結,而回憶也是一種力量,抵抗眼前的平淡,以及在平淡中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外面的世界卻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