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鬥爭也沒給祁靜帶來勝利——她成了世人眼中的輕浮女子,以後不乏有男同學喜歡她,但這喜歡中總夾雜著輕狹,她灰了心,再不存相夫教子的念想。
洛箏安慰她,“真正喜歡你的人還是會出現的。”
“嗯,比如中村。”祁靜大笑,“傻傻的,一根筋,只看到我的好,其餘全不信。可我怎麼能找一個日本人呢!我那麼恨他們。”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和子家裡。”
祁靜餓了,掰了饅頭慢慢吃起來。
“和子家是開小酒館的,她生日時邀請我去,那時候對日本人的敵意還沒現在這樣深,而且我對他們的生活存著好奇。和子的家人在二樓為她慶祝,樓下生意照做。和子淘氣,非要我換上她的和服到樓下去,她說我穿和服比她漂亮,當時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虛榮心強,就換了。很多人以為我是日本人……中村也在,只有他認出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她沉默下來,陷入往事,饅頭捏在手上,隔好久才掰一塊塞進嘴裡。
油燈暗了,洛箏拾起銀簪挑一下燈芯,上海的夜在這忽明忽暗的光線中晃晃悠悠的,長得沒有邊際。
“你不是說中村傻?可他卻能認出來你的真實身份。”
祁靜嫣然,“傻並不是笨呀!他做事很專注,這麼些年,不管我在沒在上海,他總能找到我,和我保持一線聯系。”
“他向你坦白過嗎?”
“沒,我們都知道不可能有未來,就是現在這種朋友關系,哪天說變也就變了。”
祁靜不想回去了,晚上和洛箏擠在一張床上。
夜是最好的保護色,每個人都褪下面具,變得柔軟而脆弱,傾訴成了最能撫慰人心的方式。
祁靜用了半個晚上給洛箏講她從前那些事。
“那時候真想死啊!可為個混蛋去死,我的生命也太廉價了。即便要死,也須為一件有意義的事死——哎,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可以把我也寫成一個故事。”
洛箏一反常態沒有駁斥她,在這暗潮洶湧的年代,似乎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無論發生任何事也不必驚詫。
“會的,如果那時我還活著的話。”
兩人瘋笑起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親近。在持續的說笑中逐漸感覺到睡意,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誰也不記得了。
馮少杉正站在院子裡檢視工人曬藥,吳梅庵匆匆走來。
“二少爺,有個日本人求見,說是陸軍特務處的,叫羽田一郎。”
“羽田一郎?沒聽說過這人,他想幹什麼?”
“說有事要和你當面談。”
馮少杉微微蹙眉。
梅庵便道:“要不我找藉口把他打發了?”
馮少杉想一想,搖頭,“還是去見一面吧,先弄明白他的來意,免得日後再來找麻煩。”
羽田一郎背手站在明善堂的會客室裡,欣賞牆上那幾幅字畫,明代山水,筆墨寫意,他不太懂,只知道若是真品會很值錢。他是個中等個子的日本人,身材壯實,喜歡穿軍服,出門腰間總要佩把軍刀,身邊帶兩個隨從。從軍帶給他最大的好處是地位得以迅速提升,在兵庫縣鄉下種田的日子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他不認為是自己運氣好才有了今天,許多好處得靠自己去爭取,要有一個敏銳靈活的頭腦,及時抓住機會,憑這些,他終於擺脫了一個不得志農民的命運。
聽到腳步聲,羽田轉過身去,門口的男人看起來矜持溫和,有點像中國戲文裡的白麵書生,或許大學講臺更適合他,總之不像個商人。他微笑,心頭拂過輕松之意。
“馮先生?”他會說中文。
馮少杉點點頭,一邊走進去一邊也打量他,羽田三十來歲的模樣,有張稜角分明的臉,胡茬旺盛,雖然剃幹淨了,下巴還是青色的,目光尤其銳利,微微泛出一點寒氣。
“不知羽田先生為了何事突然要見馮某?”
羽田朝他一欠身,“初次見面,請多關照——羽田貿然登門,實為奉命來與馮先生協商,有關藥材分成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