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看了她好幾眼,才“嗯”了一聲,心不在焉的。
“你去找鈺姐嗎?”
他不回答,反問雨桐:“你怎麼一個人回家?”
“本來是小環接我的,今天二姨娘讓她去綢布坊拿塊料子,我等不及就自己回去了。”
“你經常這樣麼?”
“嗯,反正也沒幾裡路。”
“我記得你家有私塾,你怎麼跑外頭來上學了?”
“彭先生教的東西我娘早教會我了,她看不上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的,一定要我去上新學堂。為這事還跟爹爹吵嘴。不過我娘一哭,爹爹就答應了。”
梁一亭笑,“你喜歡新學堂嗎?”
“喜歡啊!學堂裡老師多,同學也多,還有許多好玩的課程,彭先生就只會教古文。我最喜歡地理課了,呂老師上課會抱一塊小黑板來,先確定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然後講河流,一邊講一邊把河流畫出來,再講山川,然後是城鎮,講完了,地圖也有了!”
雨桐說個不停,她喘氣的功夫,梁一亭道:“果然新學堂比家裡好,話也多了。”
她走起路來還和從前那樣一跳一跳的,兩根辮子不斷打在肩膀上。梁一亭陪在她身邊,像個家長。
“你娘對你真好,我有個妹妹想入新學堂,母親反對得厲害,只能在家做女紅,偷偷讀點閑書。”
雨桐忽然不跳了。
“女人是不是可以用哭來談條件?我娘每次要爹爹答應什麼,總免不了哭上一回。”
這問題把梁一亭難住了,他笑笑說:“也許吧。”
雨桐嘆氣,“可我就哭不出來,我娘有時候生了氣打我,小環說只要我哭幾聲,她肯定就不打了,可奇了怪了,我越是著急想哭就越哭不出來——你笑什麼?”
“沒什麼,雨桐和小時候比,一點都沒變。”
“我娘也總這麼說我……是不是不好的意思?”
“沒什麼不好。”
謝家大宅眼見著就要到了,梁一亭腳步慢下來,雨桐覺得奇怪,“你不進去嗎?”
他躊躇著,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鈺姐今天在家呢!”
她這麼一說,梁一亭便又繼續朝前走了。
雨桐覺得他心裡像藏著什麼事。吃晚飯時,夫人和他說話,他不像平時那麼對答如流了。鈺姐似乎也留意到了,情緒始終不高,有點愁眉不展。
雨桐納悶,打算吃過飯問問鈺姐到底怎麼回事,可等她回房換了衣服再找過去,丫環說鈺姐不太舒服,已經睡下了。
小環告訴雨桐,梁一亭要去美國馬薩諸塞州一個叫波士頓的地方讀大學。
馬薩諸塞,波士頓。這些地名雨桐很陌生,透著一股子神秘,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美好的東西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她開始想象波士頓的樣子,街道什麼樣的,人又是什麼樣的,這種想象在她的成長歲月裡經常發生,不止想象波士頓,她想象一切能夠引起溫暖情緒的東西,彷彿在心頭栽下一粒種子,它生了根發了芽,成為一種在精神上幫她遠離苦悶的力量。
不過這是後來的事,十二歲的雨桐還顧不上這些,她奇怪的是鈺姐為什麼不為梁一亭高興。
“有什麼可高興的,他這一留洋,跟鈺小姐就離得遠了,最少四年後才能回來,誰知道在外面會不會發生什麼故事。聽說出洋的學生都開放著呢!”
“鈺姐為什麼不跟他一塊兒去?”
“太太不答應呀,說沒結婚就在一塊兒傳出去難聽,可要是現在結婚吧,年紀都還小,會影響學業。其實還不都是藉口,太太不就是看不慣老爺寵鈺小姐嘛!況且,這件事若是由梁家提出來倒也還好,太太即便不樂意也沒轍,偏偏那位二少爺悶口不提,太太這聲口可就響亮啦——人家不說,你主動貼上去,像什麼話嘛!也難怪鈺小姐不高興!”
雨桐不說話了,她不算長的人生歲月裡見識到的盡是些無奈事,就連鈺姐,她以為在這個家裡無所不能的女孩,原來也有碰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