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太太吩咐丫鬟給吳梅庵倒了杯茶,又揮揮手讓她出去,房裡只剩了兩人,梅庵覺得拘束,捧起茶杯輕啜,眉眼始終斂著,老太太一眼瞥見,神色便柔和了些。
梅庵為馮家效力多年,可以稱長輩,但他始終恭謹自謙,從不仰仗馮家的信任張揚跋扈,故無論藥堂還是馮家上下都十分敬重他。
他十幾歲就到馮家的明善藥堂做學徒,聰慧機警,很得馮老爺喜愛,一直隨侍其左右。二十來歲時,生得一表人才,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因緣際遇,邂逅一富貴人家的小姐,兩人産生感情,到私定終身的地步,然而很快便得知,這小姐其實是某軍閥之妾,後私奔未成,反被軍閥拿住了下獄,梅庵本是要處斬的,馮老爺出面力保,又費去許多銀子,才算救下他一條命。此後吳梅庵便像換了個人,沉默寡言,謹慎內斂,終日潛心於藥堂事務,一心要報老爺的恩,且對風花雪月之事再無半點興趣,老太太看他年紀漸長,也曾想幫他張羅個家庭出來,屢遭拒絕,只得作罷。他在馮家二十多年,同舟共濟,經歷了無數風雨,早已將自己視為馮家的一分子。
馮老太太道:“少杉和我說,二少奶奶這趟搬出去,是接了個什麼事做,說要寫一本書。可我怎麼又聽說她是為了和少杉離婚?都把我搞糊塗了,再者,寫東西怎麼就不能在家裡寫,非要搬到外面去?”
梅庵一時為難,夾在中間是最難做的,話說實說虛都不合適,沉吟了片刻方道:“二少爺也是這麼和我說的,他既這麼說了,咱們姑且這麼聽著。夫妻賭氣是常有的,不好起來一點小事都看得極重,這會兒若是去插手,我恐怕非但於解決問題無益,將來還可能惹他們埋怨,不妨先等等再說,如能由他們自己解決當然最好,老太太您說呢?”
“你果然心裡是向著少杉的。”老太太嘟噥,“也罷,只要別鬧出什麼風雨來,我就不管了,也沒那閑心管,二少奶奶來了馮家這些年,真是,要不是看在少杉面上啊......”她及時剎住了。
“少杉怎麼樣?”
梅庵點頭,“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二少爺人穩重,公私是分得開的。”
老太太放心了。
喝了兩盞茶,梅庵就告辭出來,他還趕著回藥堂,才走出老太太的院子,聽見有人叫自己。
“吳先生!”
回頭一看,是鳳芝。
“昨天我叫人把您的冬衣送去了,吳先生看看可還好?”
梅庵因為孑然一人,長年在馮家住著,日常起居都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在操心,鳳芝尤其關心他。
梅庵忙道:“很合身,讓姨奶奶費心了。”
“那您再看看過冬還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告訴我,別客氣。”
“都有,不跟姨奶奶客氣。”
鳳芝沒有立刻就走,梅庵猜著她還有話要說。
“二爺……真的會和少奶奶離婚麼?”
鳳芝面頰微紅,這些話換一個人她是絕對不會問的,但她清楚吳梅庵可靠,從不與人多嘴。
“若是藥堂裡的事,二爺還會跟梅庵商量商量,但這件事,屬於二爺的私事,他即便心裡有主意,也不會隨便和外人講。”梅庵溫和地解釋。
鳳芝神情中流露出一絲失落,是沒從他這裡聽到實話,還是對少杉的態度憂心?
“離婚之事,是少奶奶親口對我說的。若是為我,我怕二爺將來......”
“你沒有做錯什麼,不必自責。”梅庵寬慰她,“況且二爺也絕非薄情寡義之徒。”
鳳芝點點頭,心知不會從他這兒再得到什麼,轉身走了。
梅庵站在原地目送她。她的心事他其實都明白,然而即使有心也幫不上什麼。鳳芝時常令他想起另一個人,悸動的心緒,沸騰的熱血,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劫後餘生,所有的感情終于都涼了。他不知道她的下落,其實可以打聽到的,但他不敢,怕再經歷那種沒頂之痛。如今的他,身還在,心卻早死了。
豔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