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羅芝一手把她按了回去:“你帶兩個孩子已經夠辛苦了,別折騰,我行李都沒幾件,打車就好。”
她走進房間拿出隨身旅行箱,裡面東西不多,但一應俱全:一套換洗衣物,一瓶潔面乳,一支氣墊粉底。沒有絲毫多餘的物件,像極了一個四處出差、說走就走的職業女性。
望著羅芝麻利地收好箱子就要走,母親站在門邊,喉嚨動了動,剛要出口說什麼,羅芝的電話響了。
羅芝低頭一看,是一串陌生號碼。
“喂?”
“羅芝嗎,我是王阿姨!”
羅芝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就想吐槽,現在連詐騙都這麼敷衍了麼叫什麼王阿姨李阿姨啊你但凡起個獨特點的名兒讓我能代入——
她忽然停住了。
王阿姨,爸爸重組家庭的新老婆。
她心裡“咯噔”一下,身體像被某根埋藏多年的針冷不丁紮了一下,疼意來得毫無預兆。
“你找我幹什麼?”她的聲音下意識帶出一點抵觸,冷而警覺。
電話那頭卻急匆匆地,有點語無倫次:“你來一趟醫院吧,你現在方便嗎?哎呀,是這樣的,你爸爸剛剛……他剛剛去世了。”
醫院的天花板是統一的蒼白色,長條燈管嵌入其中,發出像是被漂白後的陽光,那光是一種恆定的照明,一種無情的凝視,凝視著人間萬千悲喜,它只是獨自亮著。
羅芝一路跑過來,鞋跟落在地磚上,發出急促的“咔噠”聲,她氣喘籲籲,卻不敢停,跑過走廊兩側長長的候診椅,跑過牆壁上舊舊的宣傳畫,跑過她父親缺席的很多年的歲月。
跑著跑著,她就從一個懵懂不安的少女,長到了現在這幅大人模樣。
王阿姨等在那裡,一見到羅芝,就像老熟人一樣猛地撲上來,動作親密得令人猝不及防,臉上堆滿了熟絡與熱情。
“是車禍,你說他這是什麼命啊!早晨他說要出門辦事,結果在十字路口闖紅燈,跟一輛大貨撞了……”
她靠得越來越近,拉著羅芝的手不放,親熱的樣子彷彿兩人已經認識多年,是村口天天搬著馬紮一起嗑瓜子的閨蜜大媽。
“傷得好嚴重嘞,肋骨戳穿了肺管子,送來的時候就昏迷了,結果還在搶救的中間又出現心梗!怎麼什麼亂子都叫我趟上了這是……關鍵是他情緒還不穩定,中間一煩躁,直接把呼吸管拔掉了……我們來不及按住他,就……”
——就無力迴天了。
這段話前言不搭後語,邏輯漏洞百出,心率亂跳的時候還有力氣拔呼吸管嗎,搶救不打麻藥嗎,都昏迷了又是如何“情緒煩躁不穩定”的?
但羅芝幾次張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喉嚨緊得像被人從裡頭捏住,連呼吸都費勁。
王阿姨還在密密麻麻地咕噥:“icu明明說上了呼吸機還可以搶救回來的,不知道他們怎麼搞的,我就說醫院肯定也沒上心嘛!這醫生一個個的,誰知道他們怎麼想?哎!一定是嫌我們沒塞紅包所以不肯用心醫治——這還有沒有天理了,不行,我明兒就去投訴,後天就去上訪,我不信討不回公道!!”
羅芝一使勁,終於把自己的胳膊從對方的手裡抽了出來,她後退幾步,背脊抵上冰冷的牆壁,身子發僵,像是被整個現實抽空。
“把檔案拿給我看……所有的檔案和單據,我都要看。”
她聲音發緊,語調平靜得近乎冷淡,那是一種疲憊到極點後産生的麻木,連回聲在耳膜裡都是鈍鈍的,模糊成一團絮語。
她甚至聽不明白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王阿姨趕緊遞過來一個鼓囊囊的檔案袋,表面蹭著一塊不知名的油漬,皺巴巴的。
“病危通知書是我簽的,死亡確認單是我兒子簽的……都在這裡了,你看吧。”
羅芝接過袋子,一頁頁翻。
那些密密麻麻的病情記錄,冰冷的診斷術語,冷靜到無情的緊急治療方案,還有那張只有幾行字的病危通知書……每一份檔案底下簽的名字,都不是她。
從頭到尾,她不是第一聯絡人,不是那個第一時間被通知、被依賴、被請求決策的家屬。
她連在手術室前焦急等候的機會都沒有,她連簽一個病危通知書的機會都沒有。
死的到底是她的爸爸,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別人,又或者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