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太像話,怎麼能在安慰人的時候聽得自己先哭起來?
可是心如刀割。
可是感同身受。
所以眼淚總是替語言表達感情。
竹聽眠當然做過設想。
她想過自己說出口,會泣不成聲,會失態,會脆弱到不堪一擊。
她做好了準備,把自己的傷口攤開給李長青瞧。
他或許會憤憤,或許會悵悵。
這個小青年最擅長出乎意料,所以大機率會講出些什麼了不得的話以作安慰。
他可能大聲講自己會保護她,以此表明態度;也可能把她抱得緊緊的,說再也不會讓他受傷。
在每一個設想裡,竹聽眠都沒想過李長青能哭成這個樣子。
人生就是一個個剎那,活也只是活一個瞬間。
如果回憶的高閣之中總要有始終耀眼明亮的那麼幾片,那麼,竹聽眠想,其中一定會有這一刻。
她自己也是淚眼朦朧,甚至連哭嗝的後勁都沒來得及緩過去,氣管還在自作主張地一抽一張。可是她抬頭,看到李長青的眼淚斜斜劃過他的下巴,一滴滴洇進枕頭裡。
聽見他開始說著沒道理的話,“我應該從生出來的時候就認識你。”
然後他開始責怪自己:“我應該早點開始對你好,居然沒從你生出來開始。”
沒有花裡胡哨的話。
他投入的感情遠比說出來的要多得多,像一個永遠學不會粉飾輕浮的執炬者。
“你……”竹聽眠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然後很快就發現在這一場哭泣比賽之中,自己落了下風。
兩個人抱做一團,哭聲引著哭聲,稀裡糊塗地同時大哭,又拿紙巾互相擦臉,繼而珍惜地互相拍拍彼此的後背,接著輕聲哄幾句。
如此幾個來回,雙方都算是冷靜下來一些。
“我平時不愛哭的,”李長青把臉埋在她頭發裡,半張臉都鑽進她的睡衣帽子裡,道歉說,“本來應該我安慰你的,可是我又不太會說話。”
“已經很有用了,謝謝你,真的。”竹聽眠揉了揉他的腦袋。
她感到某種久違的平靜,恍若大雨之後萬物幹淨那樣的清新。
竹聽眠發現其實自己不用思前慮後考慮承擔的重量,哪怕人是會變的,哪怕仍然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李長青會變得和舅舅一樣,用這件事來攻擊她。
但這樣的顧慮分散不了她此刻內心的輕松。
過去依然存在,可曾經熟悉的疲憊都因為這個人而變得奇妙,變得可以承受。
“別謝了,”李長青又把腦袋往前蹭了蹭,小聲說,“以後再謝吧,你知道吧,我已經決定會好好對你,我會為了這個決定努力,你也要努力。”
“我努力什麼啊?”竹聽眠抽了抽鼻子,揉著他的頭發問。
她問得有點心不在焉,也大概知道這個人有什麼高論要講,橫豎不過是他那套自成邏輯的笨拙真心,搞不好還要順勢告個白,像是少講一次,真實性就會存疑那樣。
她並不討厭聽到這些話,也已經能夠坦然地聽他說喜歡。
竹聽眠已經開始想另個一個問題,王老師同她說過很多遍的問題。
癒合。
從任何角度上來說,不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癒合的標準都不是傷痕消失,過去會永遠存在。心裡的創口,身上的疤,如何同它相處才是終身命題。
現在,她有一個具體的,可以確認的擁抱。
在這個擁抱裡,問題好像依舊沒有解決,還是一片狼藉,但陽光已經刺破了雲層,嚴肅地警告陰天快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