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歷歷在目,睿王的聲音卻如水般傳來:“你恨我,這沒有什麼不可啟齒,也絕非什麼讓人羞恥和慚愧的事,昭寧。”
“你有承認愛恨的勇氣,就有你自己的立場,縱然鬥轉星移、滄海桑田也不會改變,你才不會被任何權臣所左右,也就不會步你哥哥的後塵。”
“所謂君主,其意義可能不只是統治者去俯視眾生,而是更需要成為全天下最為堅定最為自主也最為自由的人。”
“你可以毫不慚愧地直視、承認你的愛恨,然後勇敢地維護它。”
似乎就是一瞬間,如雲開霧散、月出東山,李昭寧被黑夜遮蔽的臉上照入些許月色,明亮而坦然。
驀地,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向廣袤無垠的天幕中一顆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
往事如流水一般在自己眼前淌過,而很多事情也如撥雲見日一般變得十分清晰。
她想重建漕渠嗎?——想。
她想給百姓福祉嗎?——想。
她想借助姑姑的力量嗎?——想。
似乎終於想通了,李昭寧低下頭,重新看向眼前的睿王,目光坦蕩而誠摯:“姑姑。”
睿王淺笑著看向她,目光柔和,眼中盛滿期待。
“我想問姑姑借錢重修漕渠,不知姑姑想要什麼籌碼或者交換?”
“什麼都不需要。”
李昭寧驀然一愣,而睿王的話卻如澹澹溪流沖進她的耳朵。
“你是我的侄女,是這時間除了兒子以外唯一的親人,這就足夠我傾盡所有。”
一瞬間,那些被李昭寧刻意忘記甚至再也不願意記起的往事如驚雷一般驟然在她腦海中炸響,如閃電一般一瞬間照亮了那些她從來不願意觸碰也不願意看到的角落。
十年前。
在她將那金簪狠狠地摔入塵泥後,睿王卻絲毫沒有因為她的舉動而惱怒生氣,反而是緩緩地蹲下身,抬手摘掉了李昭寧發間的草葉。
“生氣歸生氣,莫要弄髒了衣裙,惹你母親打你。”
那雙炙熱而滾燙的雙眸盛滿李昭寧看不懂也根本接不住的情意,燙得她慌亂得渾身顫抖,拔腿就跑。
而如今,月色下,那雙眼眸雖然帶著經年的滄桑和皺紋,卻也如當年一般溫柔,誠摯,裹挾著莫名卻厚重如山海河川的情意,暖暖地流向她眼底。
李昭寧卻還是那個小孩子,一如當年。
她卻不會像當年那樣逃跑了。
當年的她過於羸弱瘦小,用來感知感情的那片土壤荒蕪貧瘠到承接不住那樣盛大濃烈的愛意,可是現在的她卻突然對這樣毫不掩飾,毫無因果卻又永恆溫柔的愛有些渴望。
她眼睛發澀,鼻子發酸,竟是本能地開口喚了一聲:“姑姑。”
睿王的神情卻並未因她這一聲誠心誠意的稱呼而有絲毫變化,眸中甚至閃過一絲洞察世事的敏然。
“不要因為感動而突然想愛我——”睿王盯著她,“用你的眼睛去看,耳朵去聽,用你的思考去感受,我是否值得你愛。”
“而我會一直在這裡。”
“——這是親人存在的意義。”
李昭寧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寢殿的,只記得自己藕荷色的衣裙被滿身月色染得雪白,而長久以來隱忍在無邊晦暗中的心室也被月光倏然照亮。
她只記得她的夢。
母親仍舊蠻不講理地動輒打罵,父親也還是毫不顧忌地忽視她、遺忘她……
但那些充滿罪惡的如同尖銳利刃般的臉色和話語都隨著歲月漸漸流逝遠去,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那個被惡意淹沒的小小的自己。
她雖然傷痕累累、滿臉疲憊,沾滿灰塵的面板下卻是汩汩頑強流動的血液和堅強有力的肌肉,那是她自己的力量。
柔韌堅定,永恆溫柔。
而當她回頭一看的時候,是睿王穩穩地立在歲月長河的盡頭,溫柔地笑著看著她。
她也很開心,風和日暖,歲月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