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音
又歇了三五日,簡澤的傷勢漸漸好了些。見著已無大礙,他們啟程離開煙花鎮,繼續向夜汐行進。
如卿惦記著簡澤肩上的傷終究是替自己所受,心下總是過意不去,一路上涎著臉噓寒問暖,遭了不少白眼。
此時已是初夏時節,一路上風光大好。他們快馬向西,且行且遊,七日之後終於遙遙望見了夜汐國灰黑色的城牆。如卿騎在棗紅小馬駒上,舉手搭了個涼棚向遠處眺望。隔著一條寬闊的護城河,只見夜汐高聳的城牆一眼望不到盡頭,一直綿延到天邊。
簡澤與她並肩勒馬而立,遙遙凝望著夜汐國的城門,面上竟露出幾分難言的感慨之色。
夜汐國的護城河夾在城牆與山嶺之間,看起來險峻異常。這護城河的河面寬而河道深,水流奔突湍急旋轉直下,在離城門幾裡外的平原上沖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積水湖來。零星的船隻往來穿梭於湖面之上,似乎成了這茫茫邊塞唯一熱鬧的所在。到了入夜時分,湖船都靠了岸,船伕們便用木板藤條將船隻連成一片,點起燈火,浣衣烹飯。
他們尋了只寬敞的客船,預備在這湖上借宿一宿。只待明日黎明時分,簡澤在夜汐的友人便會開啟城門來接簡夕進城。
客船艙內的陳設宛如鬥室,兩張長榻用屏風隔開,書棋案幾一應俱全。艙外四下裡波光粼粼水闊天空,船隻如浮葉相連,燈火如繁星列天。如卿倚在艙門邊,抬頭望見一輪明月高懸空中,遠處隱約有琴聲飄然入耳,不覺十分陶醉。
一陣夜風拂面而過,如卿突然很想吟詩一首,奈何文采拙劣言辭匱乏,於是只好喊來船家要了一壺竹葉青,合著琴聲對月而飲。簡澤沒有理會如卿的舉杯邀約,獨自負手立在船頭,只留給她一個豐神俊逸的背影。簡夕知道分別近在眼前,分外不捨,憂愁而無言的望著夜色中的湖面出神兒。
如卿獨自咂著杯中的酒漿,聽著縹緲的琴聲,十分之飄飄然,只覺得人生如夢,萬物皆空,幾乎要看破紅塵。
不知這般飄了多久,如卿忽而瞥見簡澤旋身在船頭坐下,拉過船上撐帆的鐵線,扯得筆直,“咚”得撥了一聲。
她神志不甚清醒,拍著手笑道:“你這真真是照貓畫虎東施效顰。”
誰知簡澤竟沉聲厲色,向著琴音飄來的方向一字一句道:“不知奏樂者何方人士,還請報上名來。”語罷,又“咚”得撥出一個音節來。
這一聲倒撥得如卿清醒了些許,待想起身瞧瞧狀況,才發覺渾身無力,腰痠手軟。
縹緲的琴音似乎近了些,節拍也來得更快,繁弦急奏如密雨一般急急落下,聽起來模糊而詭異。
簡澤面色沉靜,雙目微闔,只扯著一根鐵線撥出各種單調的音節來。兩種絃音在空中激蕩,此起彼伏盤桓對抗,如卿只覺得時而迷糊些,時而清醒些。再轉頭看簡夕,早已經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又過了片刻,那琴音飄飄忽忽的來到船外,落在了艙頂上。簡澤仍然只管閉目撫弦,用一根鐵線發出單調低沉的音節。而那急雨般的錚錚琴聲似乎忌憚這喑啞單一的音節,竟不敢再靠近了。
此時如卿的神志略略清明瞭一些,她提著一口氣腳步蹣跚的來至艙門邊,只見一個清瘦的白衣身影正坐在三丈開外的船艙頂上。這人膝上放著一架瑤琴,衣袂飄舞間十指翻飛,當真是好不輕靈。
如卿眯起雙眼勉力打量那白影,只覺他細長的眉眼和下巴上的一撇山羊鬍莫名的眼熟。怎奈腦中一團糨糊,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那白衣人見簡澤拉起根鐵線隨意撥了撥便將自己琴音的效力抵消了大半,索性耍起賴來,在彈奏的間隙,一抬手擲出幾只袖箭來。如卿大吃一驚,忙想揮舞素致替簡澤擋掉袖箭,可手上卻酸軟得如同面條一般,就連劍柄也握不住。簡澤抬眼見三枚袖箭齊刷刷的朝自己飛來,眉間微現慍色。他側過臉來將鐵線的一端咬在口中,一面繼續撥著鐵線,一面騰出一隻手來連發了三枚如意珠。只聽“鐺鐺鐺”三聲脆響,袖箭一一墜地。
至此那白衣人終於停了琴音,鬱悶的開口道:“不好辦,不好辦吶。”
聽到這聲音和語調,如卿才終於想起他的名字來,瞠目驚道:“何為貴?”
簡澤見如卿竟知道這不善來者的姓名,睜開了雙眼詫異的將她望著。
何為貴哈哈一笑,點頭道:“姑娘好記性。”
如卿氣呼呼的怒視著何為貴,忿忿道:“明明白白的過招比試你贏不過我,就偷偷摸摸來暗的,算什麼英雄好漢?”
何為貴無辜的攤手道:“我本來也不是英雄好漢耶。”
如卿氣得跺腳道:“你當然不是英雄好漢,你就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簡澤抬起頭來輕飄飄的瞟瞭如卿一眼,轉而直視著何為貴道:“不知足下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