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夢裡,宮牆很高,宮殿很遠。
驟雪永夜馳騁,血泊纏住他的腳踝,困住他的視野。令他只能遠觀那片傷心地。雪霧隨風,掀向星河,漫天都是。泛湧起來,刺眼。柳垂澤只得抬袖遮掩,再次放下時,眼前赫然已是另一番場景。
那是一場初雪,草茸茸,花見白。這一世,他已至而立之年,柳麾覺羽已經支離破碎,他著官袍登上廟堂,等得是被奪權發落的下場。
梅樹尚且冒出幾簇花苞,枯柳輕輕飄搖,柳垂澤與其餘同僚頷首過後隨人群踏入大殿,與龍椅國君無聲對視。
彼時…………他己不再是純粹文臣。手握重權,兵馬實力渾厚,邊關生死全依他一紙之言。他是權臣。
北境王因其而亡,西蠻因其而亂。不說禍國殃民,也算得上是天降災星。
而今日所發生之事,柳垂澤非常有自知之明,鞠躬過後,便開始神遊天外。
可惜直到下了朝,也未著一點風浪。
甚至墨承意還主動問他傷殘將士厚加撫恤之事安排如何,神色不見波瀾,問完誇贊幾句,便略過了。
直到三年後,丞相與世長辭,他被當朝聖上賜了杯毒酒。彼時他已形如枯骨,心如死灰,吊著一口氣仰頭飲完苦酒後便倒地不起。意識流失之際,眼前模糊不清,他才從宮裡公公嘴裡知道了當年真相 。
三年前,是他將死之日。尚思蘭不顧勸阻,夜裡入宮長跪不起,一夜無眠,跪得膝骨潰爛,才求得那暴君丁點憐憫……令他茍活到了現在。柳垂澤淡淡一笑,那眸中濕意將要湧出時,驀然斷了氣息,死不瞑目。可他總是在想,尚思蘭怎會待自己如此………同朝多年,僅有同僚之誼;且不論於朝政上二人意見觀點常有相左,滿朝文武都覺得二人關系甚僵,連他自己也這麼認為。
除非……
再柳垂澤於夢境中複一次被歹人一劍穿心,倒下前,他心道。
除非……尚明秋也逃不開這輪回。
“咳………咳咳…………”
幹澀唇瓣被抹上清涼液體。混沌感受到有人託著自己後頸,柳垂澤無力仰頭,飲得稍顯急切,逼得自己雙眉微蹙 。
地牢燭火微弱,濕冷石牆映出幾道黑影,李權貞見他終於有了動靜,大喜過望,連忙替他順氣,把瓷碗遞還給尚明秋。
尚明秋接過,複倒上半碗。無意間瞟去一眼,攥起袖口,細心地幫柳垂澤擦去鬢邊細汗。
“柳大人………柳大人?”見他有蘇醒跡象,李權貞小聲喚著。但無法忽略那禦史大夫滿身傷痕,更何況還有新舊疊加。一時憤懣不已,道,“宋氏那奸臣果真罔顧綱常,目中無人………當年就應該讓禮部的人再故意拖延一陣子,或者把他直接掐死也好。如今這廝竟把柳大人生生氣到吐血,當真卑劣下流,不是東西!”
尚明秋動作輕柔,托起柳垂澤的後腦,小聲吩咐道:“他身子已經爛透了,我要先為他包紮傷口。李大人,辛苦你幫我扶著他。”
“好,”耽誤不得,李權貞果斷讓出位置,慷慨淋漓將鍛煉有料的胸膛借給柳垂澤枕著,說,“這臉上一點血色也沒……蒼天,柳大人命也是夠硬。”
尚明秋挑開他襟前布料,一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痕映入眼簾。眉宇一沉,李權貞不忍直視,“哎呦”連連,倒先替傷患痛上了。咬開瓷瓶紅布塞,指尖輕點,花白藥粉撒入其表層,被血液浸紅,融入血肉。陣陣刺痛,於夢中淺眼的禦史大人動了動,被他眼疾手快伸手摁住,輕聲哄:“先忍忍,把藥上好再動,行不行?”
鼻中溢位幾絲哼唧,柳垂澤果然不再亂抓,咬著下唇靜等上藥結束。
“應當差不多了,”繫好繃帶,尚明秋長籲一口氣,“待他醒來再喂些水應無大礙,現在,讓他好好歇著吧。”
李權貞也覺此舉較為穩妥。點頭放下柳垂澤抬手摸摸鼻峰。忽然道:“不過尚大人怎麼也被關了進來,是宋氏那廝故意刁難?”
“那倒不是,卻也相似,”
尚明秋拍淨衣袍汙灰,氣定神閑:“他在朝上欲逼我與其行荒.淫.事。我不願意,便取發上簪子紮了他。”
在李權貞愈發憤撼的注視下,他繼續語出驚人。
“放心,我清白仍在。”丞相大人不急不慢,安慰道,“無非是當時有他人目睹,掙紮時有些不好意思。”
李權貞:“……”
李權貞恍恍惚惚:“可他,他不是說要罷朝……”
“禁軍圍城,兵臨城下,”尚明秋揪著席下枯草,“他此時不摸清城防位置,便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眼下之計,還是得等柳禦史醒來。”
尚明秋道:“找到地牢密道出去與外界聯系,才是重中之重。”
鉛灰色的雲團密佈擴散,大地白雪無垠,山巔悠悠低鳴,俯瞰著瘡痍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