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鵝毛大雪覆地掩樓,銀裝素裹。枯樹落了層薄雪,枝杈間紅燈籠映出相錯,被寒風吹斜,最終搖搖墜下,滾到柳垂澤潔白絲履邊,被他俯身捧起。他拍去雪粒,寒九數天卻穿得單薄。一件白裡透黃的寬袍,連大氅也沒得。而且,他還殘了一雙腿,盲了一雙眼。
紅梅飄下,染紅一地白雪,柳垂澤抬腕捧接,指尖觸上一絲暖。頓了頓,輕聲道:“陛下。”
“嗯。”少年帝王想牽他的手,被他輕巧躲開。微惱之間,看柳垂澤蒼白的臉色,劍眉微皺,“為何不加衣?”
柳垂澤撫著懷中燈,仰仰下巴,道:“凍慣了,此時添衣倒顯得不自在。何況……”他停了好一會兒,才續話,“微臣也沒冬衣可穿。”
少年帝王濃眉深皺:“你這件衣物怎麼回事,一塊黃一塊白的,醜死了。”
柳垂澤呵出一口白氣,溫柔地笑著:“洗白的呀。 ”
無意間碰上柳垂澤的前額,驚覺溫度都是滾燙熾熱。柳垂澤慢慢撇開頭,垂下睫羽,再次轉回來時,唇沿淌出幾絲細血。紅得好似妖魅,比紅梅更豔幾分。驚疑不定間,少年帝王捏住他的下巴,觸感柔軟冰冷,湊前僅存幾寸之距,啟唇欲要脫口,就發現眼前臣子眨了眨眸光黯淡的眼,迎合著寒梅冷香,對他道:“陛下……”
“……”心口凹陷,少年帝王低首凝視良久,指腹碾壓那抹眼尾鮮紅,含糊極了,“嗯。 ”
“……臣好難受。”柳垂澤顫著身,哽著聲,尾音無比撩撥,也顯得格外可憐。
意識混沌,墨允恩是被燙醒的。
耳邊水流潺潺,半邊身子早已冰僵發硬,半睜開沉重眼皮,入目陽光白茫刺眼,墨允恩原地不動適應了半天,終於能動身了。
抬起從夜裡浸到白日的手,墨允恩忍著痛,待那股茫然勁殆盡後,虎軀一震,菊花一緊,連忙張望起冰河四周。還好,柳垂澤自墜崖前便一直被他護在懷裡,他泡在這兒,應是不能夠太遠。果不其然,墨允恩急忙抱起全身溫透、而又燙手的柳垂澤,拔腿往岸上走去,放下過後,便立馬堆幹柴生火。墨發濕淋淋地緊貼臉側,眼末與唇瓣皆被冰得通紅。
他似乎是凍猛了,時不時溢位幾聲虛弱的呻吟,他很冷,卻沒力氣蜷軀取暖。
火舌躍舞,墨允恩趕忙抱著他烘火烤衣,溫暖橘色鍍於二人之間,看著柳垂澤舒展但又抽搐的眉間,墨允恩心急如焚。不斷為他擦汗,搓手,慌得如墜冰窟。與他昏迷之中那般較為美好的回憶不同,柳垂澤眼前一片血腥、城牆、斷壁、殘肢、血池……秋風也帶有燻人血液氣息。他拖著長劍,劍鋒劃了一路。停於血雨腥風中,回首同國君怒惱對峙,隨即執劍自刎,逝於城牆前。
好疼,好痛。
柳垂澤牙床劇顫,弱聲道:“好冷……”
“好,好。等會兒便不冷了,垂澤乖。”墨允恩努力半天,終於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登時喜極而泣,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會一個勁兒地強調“不會冷了”以及那聲“垂澤乖”。哄起來,“不冷不冷…待會兒就暖了…不冷。 ”
有了安撫,柳垂澤短暫消停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又開始喊疼。
墨允恩慌亂地抹去鬢邊汗珠,問:“哪裡疼?”
“好疼……”柳垂澤抓著他的前襟,夢囈道。“我好疼…真的好疼…”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若此時治不痊癒,日後恐會落下病根來。何況如今這夕陽西沉,又值深秋,夜間降溫結霜更不穩妥。萬一自己也倒下了……墨允恩咬咬牙,將烘幹衣物盡數裹到柳垂澤身上,捧湖水澆滅篝火,揹著他打算去山間碰碰運氣。好在身上還有一些銀兩,否則還真就無計可施。
楓林莽莽,林徑蜿蜒曲折。夜間月色皆被楓葉遮掩,落不到地面來。
墨允恩喘著氣,亂走了好幾時辰了,人煙未尋得,倒是自己先熬不住了。
途中,柳垂澤吐出好幾次鮮血,滴於自己頸側。沒多久便被秋風吹涼。
雙腿越走越僵硬,視線越來越模糊。墨允恩撐住樹杆,偏頭瞥了柳垂澤一眼,見他氣息近乎無存,命懸一線,直起身來就要繼續探路。結果,剛走幾步,胸腔驀然梗塞,墨允恩深呼吸,勁還沒緩完全,口腔同先灌滿了血腥氣。
快不行了。
真的要不行了······
墨允恩死撐到現在,帶著柳垂澤徹底倚在樹上,薄唇微顫,發音艱辛,彷彿瀕臨死亡。他怕,他當然怕。他怕柳垂澤華年早逝,怕自己先一步去了,又擔心自己是否還會重來,更擔心他們彼此會不會忘卻前塵情誼。紅楓似焰,隨風降臨時仿若赴湯蹈火,而他是飛蛾,最無能為力的那一隻。
腳底不穩,雙眼半闔。就在墨允恩搖搖欲倒,上身前傾,即將要昏迷之際,雙肩忽然被一股力猛地一撐。
“公子?”耳邊是一道略為嬌俏清悅的聲音。墨允恩狼狽抬眸,朦朧發白的視野也不難看出對方是名女子。女子輕聲喚了一聲,見他有反應,上前扶著二人,“公子?你沒事吧?”
墨允恩鬆了口氣,甩了甩昏痛的腦袋,嗓音沙啞:“多謝姑娘相助…在下無礙。”
“呀,你背上那位公子病得不輕呢,”女子伸手,探了一探柳垂澤微弱鼻息,收手道,“公子,若你放心,可願隨我一起回藥廬?我瞧著,你身上揹著的這位公子···情況屬實不大樂觀。再不醫治,恐有性命之憂,屆時活氣耗光,便是華佗再世也再無迴天乏術。”
墨允恩慢慢向著深林踱步,無力地點點頭,還是最在意一件事:“他……不會落下什麼病根吧?”
女子踩碎楓葉,遲疑道:“嗯,可能多少有點毛病,畢竟都吐血了。”
“啊。”女子見他一臉隱忍,又說,“不過具體如何得先瞧瞧,對症下藥,然後好生照顧應是問題不大。公子不必過於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