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暫時放下對禦史大夫的言笑晏晏,魏父沉下臉斷然轉過頭,劍眉怒堅,憤恨交加地沖悠哉悠哉盤坐在竹枝上的那個逆子:“還不快給我滾下來!站那麼高成何體統!我看就是為父平日待你太好才會讓你養成如今這般驕縱的性子!不務正業的敗家玩意兒!”
柳垂澤抬頭,見盤腿靜坐於竹影間隙中的少年已抱臂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但捱不住他爹嗓門大,通篇下來如雷貫耳,將他那點淺薄的睏意都吼得煙消雲散。頓時半睜開眼,伸了個懶腰,扯了一絲懶洋洋的笑,頗有遊刃有餘的氣質。
他一躍而下,笑吟吟繞到柳垂澤背後,彎起皓眸:“父親此言差矣。我哪裡不務正業了?人行走江湖,救濟弱者不是應該的嗎?我分明很務正業。”
“這倒是有趣。”柳垂澤淺笑道, “幾月前,我曾在長安紅橋下遇到過一位白衣少年,說話風格倒與魏小侯爺不差一二。”
聽到“白衣少年”這四字形容,他雙目閃動不同的靈動光彩,道:“那沒錯啊。他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柳垂澤道:“小候爺原是重情重義之人。如此看來,前途必是無可限量,自當有一番作為。”
魏父聽著平時被自己萬般嫌棄的兒子被柳垂澤誇得快上天,翩翩欲仙,連帶著剛才滋生的欲要將兒子掃地出門、淨身出戶的謬想都一時拋去九霄雲外,無影無蹤了。
少年眼珠狡黠一轉,見機行事,發覺無人在意,腳底抹油似的溜得飛快。
魏父:“你這臭小子…”
“犬子生性好動,不服管教,還請柳大人勿怪,”魏父方才那點可憐殘存的殺心登時死灰複燃。可就算是這樣,為人之父,還得替兒子挽回一點顏面,悻悻又客氣地道, “正好。在下已命人備好了飯菜。大人一路舟車勞頓,不知有沒有胃口?”
他還真不太餓。許是路上吃了幾只桂花釀團的緣故,腹中有物,充盈得很。但又不好駁對方好意,看了眼身側唇色如紙的二人,抿唇莞爾,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深紫紅的檀桌擺滿珍饈美饌,柳垂澤象徵動幾下竹筷,便與魏父相對飲茶,有一搭沒一塔討論著有關近些年來,杭州所發生之異事。途中,他見縫插針,埋了根刺,話風逐漸從閑娛談至政事上面去。時機成熟後,他裝作無意走漏風聲,將百裡遙死去的訊息告知於他,想要試探對方的態度。但此人心思急轉,無風無息將風口浪尖推了回去,顧派自苦,絲毫不亂。
柳垂澤沉默半天,舊事重提:“對了。那雲鷺村之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魏父揭蓋動作一滯,隨即冷靜地道:“窮人嘛。總覺得世人待他們都不公。怨念積得多了,難免不會把怒氣撒在我們這些當官的頭上。”
“聽襲風說,這次他們又出來惹事了,”他舉止還算從容,颳去飄浮的茶沫,道, “這群烏合之眾。當真膽大包天,冥頑不靈。”
“……”
柳垂澤笑笑,避重就輕:“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較真的。”
“那便好。那便好。”魏父長嘆一氣, “這些天的糟心事已經夠多了。目前,少一件是一件啦。”
此話暗含深意頗多,不好評價。於是,柳垂澤只能端起茶盞啜飲一口,垂眸笑了笑,也不再搭話。
魏府人多眼雜,為了確保談話內容不被人竊聽了去,柳垂澤三人只好婉拒了家主熱情招待他們留宿的好意,坐上馬車,打算找間民宿將就將就。也好過在那裡提心吊膽。
洗淨身上煙火氣,柳垂澤抱著奏本坐在案幾邊,拾起毛筆,沾惹了硃砂紅,開始替某位暫時荒廢正業的國君批奏本。
按常理來說,臣子應是藍批,但墨允恩臨行前曾鄭重其事跟他說用紅批。一定要用紅的。這樣才能昭顯他在其心中永不撼動的地位。
對此,柳垂澤當時只說了兩個字。
“呵呵。”
……此後墨允恩便沒再開玩笑了。轉頭怨氣沖天地怒批幾百本。邊批邊給他傳信,說自己孤獨又可憐。
當然,這件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柳垂澤單方面遏止了雙方談話,並且貼心入微地勸他要心無旁騖,氣得墨允恩收到信後就沒再回了。
不過他一向對墨允恩格外縱容,思來想去,深思熟慮過後,發現此事也不是不可做得。模仿他人字型柳垂澤練就得爐火純青,動動筆杆子的事。到也不難。那還是依他的吧。
改到一半,一隻白鳥展翅而來,落於案邊一角。
柳垂澤拆開一看,發現是墨承意傳來的信箋。唇角微彎,靜靜看起來。不過片刻,越看越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愛卿親啟:
朕已在山中宿下,夜風吹刮,黃沙呼打。痛感難耐,於這其間,朕忽然就唸起了你。啊不,念起了柳愛卿。山林莽莽,望不見明月,只有毒蚊花木與朕作伴,朕心甚酸。甚痛。甚累。只是不知柳愛卿現下在做什麼,思念至深使然,特此一封小紙條來表達相思之情。你可感受到了沒。
落款。甚至沒有落款。只有一張畫上去的鬼怪笑臉。笑得比哭還難看。
柳垂澤久久未動:“…”
顯然是被紙上內容肉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