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睹了柳垂澤成千上萬種死法。
有萬箭穿心,至多被吊屍城門以此懾眾。或者咽喉刮開,衣染似楓慘死殿堂。更甚失了心神,猶如瘋子被當眾斬首。大多太多。
墨承意在夢的盡頭中望見江南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他與柳垂澤相互依偎坐在輕舟裡,傍水畫橋,好不悠閑自在。可轉瞬間他卻在驟雪飛揚天地間,落吻過後安然合上了雙眼。這些本不該同自己有關,但卻令他心痛如折磨。
他嘗試呼喚柳垂澤多次,總是沒效果。
“靜竹。”
“你醒醒啊,愛卿。”
“…柳垂澤?”墨承意驀然失了章法,只覺懷裡之軀好冷,反應過來急忙道, “你身上好涼,我去生火。”
火舌躍然輕舞,愈發轟烈龐大。溫熱烘幹浸濕的衣袂,分明很暖,疲倦與不安稍稍淡去,只剩柳垂澤依舊不省人事。
墨承意急了,語氣又輕又灼,自言自語道:“是火燒得還不夠熱嗎。”
於是他又往裡添上幾捆枯枝,火光澄亮,鍍上柳垂澤白皙舒顏的臉。
他又耐心等了幾個時辰,直至天邊泛湧魚肚白,曦光傾瀉,照亮整個天地,柳垂澤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彼時衣物全幹透了。墨承意正在替他穿戴,腰間玉佩繫到半,見他蘇醒頓時喜笑顏開,連忙把人扶了起來,道:“感覺怎麼樣?”
柳垂澤眼尾被寒意刺得泛著紅,有氣無力朝他笑了一下,道:“尚可。”
“你這是要嚇死我,”大起大落的心緒終於在此刻平息,墨承意眼眶總有瑩潤,柳垂澤毫不不疑,若是他便這麼死了,墨承意這雙眼指不定得哭瞎。於是,他象徵性安撫幾下,將對方逗得無奈扶額,道, “摸我幾下就是安慰了嗎?柳大人來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沒那麼堅強。嫌少。”
柳垂澤屢試不爽道:“那,我親你一下?”
墨承意似有動容:“你真是學到精髓了。”
“這還少嗎?”柳垂澤淡笑, “眼下定然耗時良久,必須要趕快出莊。你先扶我起來,休整一下便去山莊中探查吧。”
“這不是劫後餘生嗎?”墨承意動作一頓,還是滅了火。
“這不是沒死嗎,”柳垂澤咳了幾下,穿好衣物,扶住一棵樹。笑得病氣滿溢, “關於陳慶與涼州右扶風之事,我似乎記起些什麼了。”
墨承意攙扶著他,聞言既無奈又心疼,又不可澆滅對方的興致。只好嘆氣道:“什麼?”
“陳慶一生無妻無妾,但卻在某次遊山玩水時幸而撿到一女。”柳垂澤有氣無力道,“雖說這位陳小姐從未拋頭露面過,但陳慶愛女如命,整日搜刮天下奇珍異寶供其玩樂,進出的人多了,見她面容的機會自然也便多了。想見她倒也不算難事。”
“只是陳慶私聘侍衛嚴密把守府內每一處,不知為何。不過如今他已然慘死,府中卻從沒傳來訊息,想必這名女子也不簡單。”
柳垂澤沉默須臾,又道:“我懷疑此案與她有關,倘若無關,至少也有所聯系。斷然不會像表面上這般幹淨的。”
墨承意細耳聆聽完畢,小小頭腦風暴了一下,應和道:“你分析的非常之有道理。”
只是不知漂到了山莊哪處,粗略打量大抵也不在山莊建築群裡了。但琴音更加清晰可聞,彷彿近在咫尺。
穿湖踏林走了半個時辰,天色完全亮了,柳垂澤恢複稍許氣力,抬眼遠眺一望無際的高林。陽光刺了眸,他微眯起來,悄無聲息睨他頃刻,道:“不開心嗎?”
這話提醒了他。墨承意揉了揉眉心,壓下澎湃潮緒,否認道:“沒有。”
柳垂澤不信。他觀察其人許久,終是敗下陣來。神色平靜地道:“你可知,為何我對於你知曉話本一事並不意外?”
“不知, ”這話問得墨承意愣怔瞬息。他確實理所當然認為此事並無不妥,既然柳垂澤知道,那便自有他知道的道理,那就這樣吧。便也沒有去深究。可如今單獨拎出來,果真是毫無厘頭可言。轉念一想,又道, “難道不是柳大人對此事經歷多次,有所感悟麼。”
“此言差矣。”柳垂澤嘆了口氣。
“我的確是已經司空見慣。但不認為你會瞭解這方面的東西,”柳垂澤邊走邊道, “如陛下所言不錯,我反複生死輪回卻始終無法超度。其中斷然沒有鬼神之說。而是在這個天下中,我們只有這麼一次機會,生而生,死為死,不論下場怎樣,再重來幾次也八九不離十。最初幾次我想盡辦法同你聯絡共談此聞,但你被內容遷制不可抵抗,所以唯一能預知一切的只有我一人。”
“在此之前,你跟我不止一次講過自己所屬於的那個世界。”
柳垂澤輕聲敘述,毫無波瀾:“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你一直對我說,在你們那個世界,兩情相悅要互相惦念才能長久。”
似是憶起好笑事,他自嘲一聲,續道:“但到了後面,你記性越來越差,話也越來越少。幾乎不再記著還有柳垂澤這麼一個人。反之,與淩福憐攜首到白頭,琴瑟合鳴………花前,月下。最終反倒是我成了世人唾棄、任人踐踏的佞臣賊流。如此種種,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羨慕。”
“往後時日都仿若換了個人。不問政事,整日只知尋歡作樂,”他慢慢講著, “我便去勸。”
墨承意聽得喉腔幹痛,頓了會兒,嗓音沙啞地問:“我聽話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