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夜間出行非迫不得以。而是因為白衣巷之案尚未解決,柳垂澤又位居禦史大夫高職,擁有監察之權,用途廣泛,若與刑部齊齊聯手,可事半功倍,早日破案。不僅還了他的清靜,也可複還百姓的清閑。
於情於理,他都無法推拒。定是要配合的。
只是現下柳垂澤被澎湃人潮圍簇,動彈不得,行動不能自如,兀自苦惱。
抬了抬手,竟再沒有空餘位置放回。索性搭在肩部,從鵝黃輕紗中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
他離府前特地將繡紋繁雜的官袍脫下,換上自己常裝。一襲鵝黃,膚白若雪。鴉發攏合,用雪青色的發帶鬆鬆紮了低尾。以往出行他喜歡怎麼舒服怎麼來,今日也同樣。卻沒曾想忘了看日子,恰好撞上大燕每年皆要舉辦的春日盛宴——搖花節。
可憐他一文臣,被壯碩魁梧的壯漢們緊緊擁圍其中,移不了分毫。
“諸位,別擠了。”無他法,柳垂澤無奈之餘只好提高音量,試圖與對方講道理,“這般下去不是個結果,老少先走,慢慢分散如何?”
話音未落,貼在他腰側的健壯男子驀然伸臂環住柳垂澤。衣料互蹭,桂花溫馨花香與酸臭漢味融為一體,不知孰更遭人嫌惡。
柳垂澤心下大驚。下意識抬掌欲無情劈落,卻目光一轉,視線之中緩緩有紅點挪動,逆人流而來。他愣了愣,看著這輛燦爛燈花中飛馳而來的寶馬雕車。清心鈴隨之起伏劇烈晃動,叮叮作響。
馬車前後方皆跟隨不下十名武士,手持長矛開道前行,特別威風。
“垂澤——”
寶馬雕車停在柳垂譯身旁,鈴聲泠泠。不多時,馬車紗簾被一柄黑漆毛竹扇輕柔拔開,露出半張經鴉發掩蓋的側臉。
武士上前將壯漢的胳膊揮刀剁下,稠血迸濺之際及時將柳垂澤向後方一推,替其堪堪擋下,以保下柳垂澤衣衫幹淨。
耳邊,輕聲細語與慘聲哀嚎同時響起,似毒刺一下一下紮著他。
柳垂澤捂了耳朵,緩緩抬眸。
“發什麼呆呢,”紗簾完全撩起。露出少年郎俊秀異常的面孔。後面是燈與花,落星如雨。墨承意朝他笑了笑,撐臉道,“上來呀,陪我走走也好的。”
柳垂澤:“臣…”
“柳大人。”墨承意就著長安明燈打量他片刻,眉眼逐漸溫柔,輕聲道,“我可只有你了。”
後續他是如何被勸說上了紅木軟轎,又是如何任由自己逾越踐踏禮法與天子同坐,這些他都失去了具體記憶。
而自他進來,墨承意便也不再說話。心道多說多錯,還是閉口不言比較穩妥。轎內錦繡花雕,禦爐檀香,為初春微涼的天氣添上幾成暖意。
柳垂澤嗅到一種安神香,撫平心緒,回憶方才緩緩道:“陛下,下次若是想喚臣與之同行,還是讓臣駕馬跟著吧。”
墨承意正強撐精神,撈了本兵書看,聞言看了他一眼:“不必。”
“但此舉與禮法……”
墨承意放下兵書,傾身打斷道:“禦史臺與刑部忙活多日。柳愛卿辛苦了。朕今夜無事可做,想去錦繡樓一探究竟,也算是助你我早些落個清閑。”
“事到如今這般田地,柳愛卿還是不要過多糾結禮法,”墨承意挑簾觀望外界繁華街景,放下白紗,理了理身上那套玄色描金華服,淺笑道,“禮法應當遵循,怎樣遵循,朕比你都要清楚。但私下不必如此看重。說來,此趟出行朕是微服出宮,在外就別叫我陛下了,喚我允恩便可。”
墨允恩是他在現實中的名字。雖然這樣一來會令旁人察覺不對勁,但不知為何,他在柳垂澤面前,似乎有些憋不住性。
柳垂澤一愣,淺墨色的漂亮雙瞳驟縮,輕顫,但睫羽半掩,因此沒讓墨承意察覺。他平緩激蕩的情緒,看了墨承意一眼,秀眉微蹙:“可是。”
“打住,垂澤,”墨承意道,“我不想說第二遍。”
柳垂澤:“…”
行吧。他無聲嘆了口氣。
他微微頷首,雙手交握攏袖放於腿上。偷偷瞥了一眼束高尾,穿玄衣的墨承意,心緒稍亂。不過有安神香仍在薄煙嫋嫋,他僅是垂眸眨了幾下,便恢複如初。
轎內另一邊,墨承意見他似乎放鬆許多,如釋重負撥出一口氣。而後,視線複又落在藏在兵書後面的話本,邊看邊驚嘆,看得可謂是過癮萬分。
“竟真就將他救下了,”待柳垂澤睏意盎然,挨不住小憩過去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內,他又往後翻看幾頁,欣慰道,“果然像柳垂澤這種美人就是招人愛,往街上隨便瞎走都能撞著桃花…這樣這傻逼作者居然還能做出那種事來惡心人,太賤了……我以後按著書中劇情走應該沒問題…”
墨同學越往後看越是憐惜。
直至抵達錦繡樓,二人下車往前踏步數十步,柳垂澤側身欲同他說些什麼時,竟還能從對方琉璃色的眼中品出一絲無意掩蓋的慈愛。
雖不知曉是對誰的,但這般熾熱的眼神,還是讓他望之卻步,尬尷至極。
於是。
他當著墨承意的面,轉身走進樓內,頭也不回,十分絕決。
只留了暗香浮動,桂香幾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