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水桶旁,望向水中映出的自己。
且不說他如今面色蠟黃,顴骨凹陷。而這渾濁的雙眼,原本只握過筆杆子的雙手也變得粗糙不堪,又紅又腫,怎麼看都已經不再是十幾歲少年,而是成年男子的模樣。
所以酈羽當時醒來時,仍是固執地這樣跟那人販子說的。他今年十六歲,是太傅府的人,亦是當今的太子伴讀。若能將他送回京城酈府,必有重謝。
那人販子卻冷笑一聲,還捋起他袖子,狠狠擰了他的肩頭。
“就你這模樣,也敢說十六歲?你當老子瞎呢?老子還找過醫婆給你驗了身了,就是破鞋一個!要不是看你這張臉能賣上幾個錢,白送我都不要!”
他後來花了好久,才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
酈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京城淪落至此的,每日,人販子對他非打即罵,嘴裡滿是他從未聽過的汙言穢語。那些日子熬到他幾乎生不如死。就在此時,沈姨就這麼把他帶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沈姨叨叨絮絮,“那算命的瞎子就說,你是大富大貴的旺主之命,我也不指望你能旺咱傢什麼,只求你能給楓郎添個一男半女的,好歹讓他留個後,你就是老沈家的恩人……”
酈羽渾渾噩噩地想,落腳這藥山村,應該總比在人販子那好過千百倍。總之,先活下來再做打算。便也老老實實地跟在沈姨身後。
誰承料到,那他那身染重病的“夫君”,連口吹喜燭的氣都沒來得及喘,人就這麼兩眼一翻,沒了。
村裡人譏笑沈姨,說她花錢買來的,是個剋夫的喪門星。沈姨便總會把氣撒在他身上,打得比人販子還兇。
他手腕上的舊傷,就是那時候不小心留下來的。
舊傷疼歸疼,活還是要幹的。
酈羽剛來藥山村被打得狠了,身子比同齡常人孱弱。如今這個季節真要睡雞舍,明日鐵定要高燒一場。
為了在日落前把這些肥漚完,他賣力地鋤了個半坑,又把那些上午跟著沈姨一起從隔壁村收來的牛糞混著草皮樹葉,中間疊著糞尿水,一層層鋪上去。
直到把活全部幹完,皎潔的明月已經悄然爬上山頭。酈羽艱難地伸直痠痛的腰,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已是餓得頭昏眼花。
沈家只有兩畝薄田,全拿來種藥了。為了節糧,一天只有兩頓。
屋內燈影搖曳,他卻看見沈姨正用抹布擦著碗筷。
酈羽猶豫了半天,還是輕聲開口喚了一聲,“……娘。”
他當初被打了差不多兩個月,才肯開口稱這女人為娘,“我…還沒吃呢。”
沈姨聞言,翻了他一眼,手上不帶停的,將碗筷盡數收進了櫥中。
“就你這樣,我不趕你去雞舍睡就已經心善善了,你還想吃什麼晚飯?”
酈羽張了張嘴,他欲言又止,最終什麼只是低下了頭。
不過,他倒是真的抱著飼料去了雞舍。雞舍裡那三隻母雞見了他,便咯咯噠著圍到他身邊。這些母雞現在不認沈姨,只認酈羽,沈姨一來就立刻四散逃竄。
雞翅膀也是翅膀,一躍而起時,也是讓人抓不著的。
自己要是也真的有翅膀就好了。
酈羽抬頭望著月空,怔怔地想著。
他要飛回京城的酈府。
有父親,娘親,還有下了朝的祖父,溫聲說故事哄他入睡。
不像現在的一切,都如同噩夢。
為了噩夢終有一天能醒來,酈羽倒是做了一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