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0章 42 過往
如果人生有分界線,那麼陶思鬱的人生,就是從他十八歲踏上那個起飛的站臺開始。自此,完完全全,像被剪刀裁開的布。刺啦一聲,變成壞掉的兩半,永遠無法縫合上去。
在來英國的第一晚,舅舅很久沒人住過的房子灰塵遍佈,整個家都是雨夜過後的土味和潮氣。陶錚進來家門就坐下喝酒。整趟飛機,他一直都很低落。陶思鬱清楚這是他強迫讓他的舅舅和大伯母分開的原因。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最是讓人痛苦。陶思鬱和哥哥分開,離開了哥哥,也很難過消極。但陶思鬱依舊沒有過多打擾他的舅舅,自己一個人把整個家的傢俱都擦一遍以後,地都拖一遍以後,再回頭去拖他的舅舅上床睡覺時,陶錚睜開了眼。
他喝醉了,白酒濃烈刺鼻,他喝了整整一瓶,把陶思鬱認錯了人,透過陶思鬱的臉,看到另一個人。
他抱著陶思鬱痛哭,那麼大一個男人,在陶思鬱懷裡蜷縮住,哭到肩膀顫抖,嘴裡不停地念著一個陶思鬱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
他說小葳,哥哥對不起你,全是哥哥的錯,哥哥沒有把他教育好。
陶思鬱不明白,推開陶錚,問他的舅舅,小葳是誰。
燈光下,陶錚笑著,眼裡的淚花泛出來。他撫摸陶思鬱的臉,用前十八年陶思鬱從來沒有見過的柔情一面對陶思鬱說:“你不記得哥哥了啊。也是,哥哥都沒有把你的孩子養好,他現在變成這樣,你怎麼可能願意記得我。”
時間好像被按下暫停鍵,牆上掛鐘的分秒不再走了。陶思鬱不知道為什麼,在對面浴室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白得嚇人。
諾大的房子空曠,大聲說一句話都能傳出迴音,他問陶錚,感覺不到知覺地抓住他的手問他在說什麼,為什麼他什麼也聽不懂。陶錚好像突然清醒了,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一樣胡亂擦一把臉,避開陶思鬱說沒什麼。
陶思鬱追著他的舅舅,從客廳追到房間,從房間追到門外,不停地問他的舅舅在說什麼,是除了大伯母的事還瞞了他一些什麼嗎?
他被石頭扳倒,整個人摔了個大跟頭,連手臂帶膝蓋蹭掉一塊兒肉,疼得陶思鬱哭著叫舅舅,說求求不要瞞他。
陶錚在前面停下,像是肩上壓著千斤重的巨石異常無力地轉身。他把陶思鬱抱起來,在陶思鬱的哭聲和祈求下沉默了很久,然後如同一個一瞬間沾染了很多年風霜的老人那樣蒼老地問陶思鬱,你真的想知道嗎。
命這個字很有意思。人向世間叩首跪拜,但命各不相同。有的人的命高貴,有的人的命平庸,有的人的命下賤。也有的人的命,生來就是罪,活著為了還罪。
在來英國的第一晚,陶思鬱在他的舅舅口中,過去前十八年的人生被像打碎幻影,他從幻影裡真實地走出來,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他的媽媽叫陶許葳,是一位優秀的精神科醫生,和他的爸爸在讀書時相識,一愛愛了那麼多年。即將步入婚姻前,被曾經愛慕的師兄所侵犯。事後,那位師兄被送進牢裡,在他外公的關系下,由有期轉為死緩。
本該一切就此過去,就像手指上長了一根不影響生活的倒刺一樣,拔了就此過去,但偏偏他的到來打亂了這一切。他的爸媽是很不自怨自艾和有著憐憫之心的人,他們認為他是無罪的,一條孩子,不是一隻魚兒一隻鳥。他們想要給他一個家,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來愛他。
但命運大概就是如此造化弄人,陶思鬱的命裡註定寫滿了坎坷、曲折,甚至是像煞星這樣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厄運的筆畫。
他的媽媽在生産時因為身體原因離世,他的外婆當場一口氣沒上來,他的爸爸瘋了,不管不顧要出家。
在那間産房前,陶思鬱的外公不願意把他帶回去養,甚至禁止陶錚再和他有關系,想讓他自生自滅。
最後陶思鬱的爺爺站出來,接過他爸爸的責任,顫顫抖抖地給他的外公下跪。於是自此,陶思鬱被他的爺爺帶回去。但過後半年,在陶思鬱出生半年什麼也不知道的時候,他的外公也積鬱成疾地去世了。
來到英國的第二天,陶思鬱就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在他舅舅的關系下,被獄警推開大門,來到那扇犯人活動的操場門外。
那天玉京的天在冬日裡出奇得好,快過新年了,路邊到處都是賣年糕年畫的,監獄的高牆外偶爾傳來劈裡啪啦的摔炮聲。太陽很高地照下來,打在人身上又暖又舒服,但枝葉蕭條,樹幹蕭瑟,空氣還是冷的,吸一口氣,像吸一口雪。
陶思鬱穿著很薄的外套,臉被凍到生疼,在刺眼到睜不開眼睛的光下,看到那個男人五十左右,氣質溫和,周圍大多數犯人都在鍛煉活動,而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捧著一本他曾經看過的生物志庫。
陶思鬱想,就是這樣一個人,和他身體裡留著一樣的血,就是這樣一個人,毀了兩個家。
獄警告訴陶思鬱,他是一位原本前途無量的生物學家。哦。陶思鬱才明白,原來血緣這種東西,不是你有了新名字,有了新身份,去到一個新環境,過著與你原來的身份截然不同的新的人生,就能斬斷的。
從他小時候拿起第一本植物圖鑒,從他撫摸的第一片葉子,從他做的第一個植物標本開始,他就已經被劃回去了。那些帶著罪惡的血,就已經在他的身體裡沸騰地流通起來了。
在離開前,陶思鬱去他曾經的大學辦了退學手續。在那行監護人的身份上,他的老師問他這是你和你的哥哥商量過的嗎?陶思鬱才想起來。哦。原來他還讓他的大伯沒有了疼愛的弟弟。讓他的哥哥沒有了小叔——他的爸爸往後十幾年,明明活在這世上,卻像被下了終身的詛咒,再也沒出過山。全是因為他。
不僅如此,他還阻止他的舅舅和他的大伯母在一起,他把他舅舅唯一的妹妹和爸媽都害死了,他有什麼資格站在大義凜然的道德上阻止他的舅舅。
第二次回到英國,陶思鬱把被他收起來的,有著賀語書所有通訊的裝置還給陶錚。
他在電話裡真切地向賀語書道歉,跟她說,沒有分手,沒有分開,什麼都沒有,那些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張逼他的舅舅做的,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他真誠地祝福他們。
同樣的,他把他過去所有的通訊裝置、手機、電腦,平板。過去所有能順著一線網路聯絡到他,找到他的所有東西都銷毀了。
在銷毀前,陶思鬱看到那上面有來自周松喬的簡訊,分別是在他離開的第二天,第四天,第六天給他發來爺爺醒了。到了嗎。住的怎麼樣。還習慣嗎。有困難聯系哥哥的簡訊。陶思鬱沒有回。
來到英國的第一個月,陶錚和賀語書正式領證了,他們在英國定居了。而陶思鬱透過語言考試,在陶錚的安排下,也開始入學學習了。
他的舅舅不曾問他為什麼要退學去學醫,陶思鬱也不去向他求知更多。好像一切就到此為止,他和陶錚的關系甚至賀語書的關系依舊如從前那樣,沒有任何變化。
有時,陶思鬱甚至能坦然地叫賀語書一聲舅媽,彷佛中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的大伯母,直接跳過那些所有錯位和陰差陽錯的曲折,變成了他的舅媽,而他也直接跳過那些陰陽相隔的命運,步上了他原本該走的正軌。
來到英國的第三個月,陶思鬱開始出現睡眠問題。一開始是總是做夢,不停地做夢,一個晚上能像套娃一樣連環套出個好多夢。
再後來是總是醒,哪怕是一片落葉砸在窗沿上,也會敏感地察覺到。再後來是睡不著,成宿成宿的睡不著。
記憶開始碎片化,想不起來自己前一秒做過的事。身體出現一種類似於幻知痛的感受,很多雙沒有實體的手刺激和攻擊他。控制不住撕嘴皮和掐自己的行為。明明很餓卻不想吃飯。時常被一場巨大的一覺睡醒以來世界只剩他一個人的悲傷所籠罩。頭疼,說不上來的頭疼,頭皮連著神經被撕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