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他,凝香說了這麼多字,堪堪這句進了蕭瑾的耳朵。她在湯泉宮看了那麼多戲,他想過她會惱怒,會使性子,會流眼淚,卻不曾料到,她甚至都不問他的傷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籌謀算計了這許多,千萬重羈絆,她都可以瀟灑地斬斷,只為與他恩斷義絕 ?
那道瘦削的身影向著陽光而去,如瀑般飛舞的青絲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
眼看那背影越飄越遠,他四肢僵硬,極緩地跟了上去,絞盡腦汁想不住一句話來留她,只能在她身後隔了幾步跟著,就這樣出了院門,上了拱橋,繞過曲曲折折的迴廊,宛如做夢一樣,或關切或愕然的目光從四周飄來,他卻渾不在意。
這日光燦烈得過分,彷彿一夜退回了陽春三月,花園裡的葉子翠綠得駭人,就連那密葉間黃澄澄的碩果也彷彿淬了毒似的鮮豔,咬一口就可教人見血封喉。
林霖看見他們殿下披發跣足地跟在凝香身後,飛快跑回去,把突利從被窩裡揪了出來。
突利睡眼惺忪的,把眼睛一揉,目光登時就直了,半截身子都探出了窗子,半晌一錘胸口,重重嘆了口氣。
真出息!那個女人真是一劑迷魂湯,他們家殿下平日裡多穩重一個人,一看見她就走不動道了,就鬼迷心竅了,一哭一笑都給人牽著鼻子走了!
丹梅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握住凝香的手,急切道:“姑娘,你這是要去哪裡?”
凝香搖搖頭不作聲,把手抽了回來。
終於到了側門,蕭瑾極其勉強地牽出一絲笑容,揚起嗓音道:“還要去和人賭書潑茶嗎?”
凝香頭也不回,淡淡道:“我早不讀書了。”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忍不住哂道:“永穆殿下走了,公子一個人,身邊也沒有一個貼心人,我得回去陪著他。”
他謝安娶了皇後,大封六宮,身邊的溫柔解語花沒有一千也有百八十,何時輪得到她去做這個“貼心人”?蕭瑾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氣血上湧,根本無力去判斷她這話裡有幾分是賭氣,幾分是故意,忽聽得耳邊一陣喧囂嘈雜,轉眼間眼前已經站了大幾十個全副武裝的羽林軍。
為首者滿臉橫肉,目光兇殘,腰間挎了把碩大的寶刀。
突利一見來人面孔極生,飛快地閃了出來,“你是誰?”
這人腦袋昂得比天高,不慌不忙地將手伸到衣服裡,扯出了一道明黃的彩絹。“齊王指使賤婢行刺聖人,現人證物證俱在,聖人天恩浩蕩,令由韓侍中暫領其職,齊王幽禁府邸,等候聖人回京發落!”
說完,他把聖旨塞了回去,拔出長刀一指四處呆若木雞的王府守軍,字從牙齒縫裡蹦出來,“從現在開始,一隻蒼蠅也別想從這齊王府裡飛出去!”
隨著他的話,越來越多的羽林衛從外湧入,推開原本的守軍,站滿了王府的每一個角落,剩下的開始沖進各重宅院翻箱倒櫃,就連屋簷底下的花盆子都不放過,“啪”踹翻了,抽出刀往花土裡劃拉,看看可曾藏匿罪證。
那羽林衛把刀柄往掌心砸了兩下,不耐道:“齊王殿下,回屋去吧!”
“你!你欺人太甚!”這個人一定是以為他們殿下惹惱皇帝老兒快死到臨頭了,才敢在這裡撒野,突利臉憋得通紅,“殿下面前,你敢如此放肆!”拎起拳頭,朝那人撲了過去。
突利是突厥人,魯莽率直慣了,為了蕭瑾是敢豁出一切的,可這君臣父子,林霖還是懂得其中厲害的,忙攔住突利。
豈料突利氣在頭上渾身牛勁兒,竟掙脫了去,萬不得已,林霖伸出兩條胳膊,緊緊抱住了突利的腰。
突利根本不依,揮著兩個拳頭還要往那人身上掄,嘴裡不住叫嚷著,那人見他眼睛血紅的,情急之下舉起了刀。
“突利,不許胡鬧!”
“殿下!”林霖發出一聲驚呼。
蕭瑾移開手掌,左眼上赫然一刀長疤,一滴血順著面頰流了下去,像是一滴血淚。
原來方才蕭瑾見林霖制不住突利,過來拽住突利的肩膀,那羽林衛閉著眼睛亂舞,刀照著蕭瑾的左眼砸了上去。
突利和羽林軍瞬間不動了。
林霖見蕭瑾神情悵然,似乎連痛都感覺不到,於是對凝香懇切地說:“姑娘,留下來吧。”
丹梅也跟著勸:“是啊,姑娘,別走了!”
血珠劃過蕭瑾的面龐,從下巴一滴滴落在了地上。他做了這麼多,一切還是回到了遠點,她還是要回到謝安的身邊,留下他度過沒有她的餘生嗎?
凝香盯著蕭瑾充滿乞求的眼睛,神色淡漠地說:“郎君,你算無遺策,焉知不是塞翁失馬,此去山長水闊,有緣再會吧。”
說完,她轉身踏上臺階,離開這座她父母少時成長的府邸,灰藍的衣裙從門縫裡一下子溜走了,只剩下微微的塵埃在空氣裡震蕩。
蕭瑾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闔上的門扉,忽覺心口一陣絞痛,血從眼睛和口鼻中流了出來。
“殿下!”突利和林霖見狀大駭,跑過來攙住他,被他一把拂開。
他背對眾人佇立了片刻,抬眸迎上頭頂異常絢爛的日光,拭去臉上血汙,淡淡道:“我有一位貴客不日將臨,去準備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