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幾回傷往事四)
“好了。你下去吧。”
陳梁拱手稱“是”,懸在腰側的寶刀擊著鎧甲,“鏗鏗吭吭”走了。
貴妃頭戴嵌玉抹額,原本倚在貴妃榻上休養,聽著動靜把水晶簾一撩,步履極緩地走了出來。“姓白的?是五郎鐘意的那個丫頭嗎?三郎你要對她動手?”
“一個丫頭而已,能翻得出什麼風浪來?”欄杆外頭便是萬頃碧波,梁皇看著那幾只互啄搶食吃的水鳥,心說彥和還是很在意他這個妹妹的,一個人有了在乎之人,也就有了弱點。
梁皇回身把貴妃一攙,“若一個女人他都招架不住,江山他就不必想了。”
貴妃本就在病裡,胸口一緊,呼吸霎時沉重起來,急聲道:“那三郎在意的其實是……”
“好了,”梁皇把貴妃的柔荑輕輕一握,“我在意的只有你。”外頭廊下,靜姝拿著孔雀翎,弓著腰逗畫眉鳥,陽光照得臉頰紅彤彤的,梁皇微笑著朝她招手,“姝兒,扶你阿孃到側殿喝藥去!”
貴妃尚且愁眉不展。青衣的內侍已輕聲入內,把腰背一躬,“聖人,白翰林到了。”
“臣參加聖人。”白大人撩袍下拜,聲音透著些心虛,“臣的這個女兒長在鄉野,今日擾了聖駕,還請聖人恕罪,臣這就領她回去。”
梁皇面向湖面,目光悠遠,負手而立,好半日才徐徐開口:“懷章,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他指尖在花幾上一敲,忽然回眸展顏一笑,“好個裝模作樣的小道士,長了雙賊溜溜的眼睛,手裡拿著魯班尺和羅盤,看的卻不是風水,而是主人家未過門的兒媳婦!”
白大人想起年少時的荒唐事,不禁臉頰一紅,用衣袖擦拭了一把額上涔涔的汗水,胡亂地說了句:“聖人聖明!”
“懷章你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白老太太留你在家中繼承門楣是屈才,送你去和老道士學道更是屈才!幸虧徐四郎把你引薦給了朕!”
想起年輕的懷章,年輕的薛婉,梁皇自難免想起那個名揚上京的徐七郎!
好一個徐七郎,不過寫得幾首酸詩,拉得開幾石弓,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瞧不上、尊貴如公主也瞧不上,攪亂了上京城所有名門閨秀的芳心,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卻偏偏對一個青陽侍婢情有獨鐘!可偏偏那個女人是青陽王的私生女兒!
那時他初登大寶根基不穩,與前陳、與南詔、與突厥,連年的戰爭,打空了國庫,卻給他徐家賺足了聲望!徐家有七個兒子,哪一個都不容小覷,開國功臣之後,身上流著魏室正統的血,眼看著又要和青陽攀上姻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他實在是怕!
梁皇略微定了定神,“我把五郎交給你,我要你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我要你看著他娶一位突厥公主,做名震一方的藩王,替大梁牢牢守住北境。可懷章、懷章你把他教成什麼樣子了?”梁皇轉身,目光沉沉地落下,“他心眼兒比誰都多,手伸得比誰都長,他被那個女人迷得七葷八素的——你也縱著他!”
梁皇說到情動之處,仰天長嘆一聲,忽然掩住臉,似有淚水潸然而下,半晌落寞至極地說:“朕老了——你們都當朕是聾子,是瞎子!”
“臣有罪,臣罪該萬死!”白大人“砰砰”叩頭,淚落如雨,顫聲道:“微臣愧對聖人知遇之恩,愧對聖人囑託,微臣死不足惜!”
梁皇幽幽一嘆,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平複了一下情緒。“諸皇子已經長成,朕是不服老不行了。懷章,時至今日,你覺得朕的哪個兒子可堪大位?”
白大人有些狐疑,抹了把眼淚,把頭埋得低低的。“臣不敢妄言。”
“哎?”梁皇拿過琉璃盞,呷了口清茶,搶白道:“朕恕你無罪。”
白大人也是條萬年的狐貍,見梁皇終於捨得開口說正事了,知推脫不過,方踟躕著開口:“陛下的兒子皆是社稷之才,個個都是萬裡挑一的人物。衛王雖體弱,但他聰敏絕倫,只需賢臣稍加分憂,大梁國祚必然綿長。霍王英武剛毅,至純至孝,亦是儲君……”
“都還湊合,那就是哪一個都不夠出眾囉?”
梁皇見他這番話說的滴水不漏,打斷道,“老三身上有突厥血,萬不可承大統;老四莽直,帶兵打仗可以,禦人簡直一塌糊塗;老五他算天算地,養不熟的小子,朕和貴妃欠他的,全天下都欠他的,朕死了他一準最高興——至於老六,他性情乖戾,小小年紀就往親兄弟背後捅刀子,若選了他,難保往後蕭氏只他一脈延續。”
這當爹的看兒子,總是各種各樣的不順眼。白大人知道聖人這番話當耳邊風就成了,敷衍道:“以微臣所見,諸位殿下都是人中龍鳳。”
梁皇意味深長地一笑,“朕還有一個兒子。”
白大人動作一僵。
“皇考曾說魏末之亂始於隱太子之死,隱太子文韜武略,凡事仁孝當先,若他登基,魏朝至少還可享國百年。”梁皇起身在白大人肩膀上重重一握,“懷章,朕要你往蜀州去一趟!”
蕭融正和衛王、霍王坐在水榭裡說話,湖上金波蕩漾,忽然有個人隔湖倚著欄杆朝他招了招手。日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一瞧,見那人身著黑底圓領袍,胸前繞著一條威風凜凜的巨龍,不禁心底一涼,硬著頭皮往後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