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幾回傷往事一)
暴雨如注,蕭融策馬急奔在這個濕淋淋的世界裡。
春明門上燈光一閃,一個身披蓑衣的將軍從垛口俯下臉,厲吼道:“何者闖城?”
雨水打得視線一片模糊,蕭融手攥馬韁,從蹀躞帶上解下魚符。守城的小兵接過去一看,對著城樓道:“是景陽侯!”
“景陽侯”三字震得蕭融心尖一跳。聖人對他格外優待,究竟是看在長公主的面上,還是從他身上看到了年少時的伴讀郎們的影子呢?
他抬眸細望這座前魏南陽公主從之一躍而下的城牆,肺腑間一陣鈍痛。“我要出城。”
那將軍敲著刀鞘一思忖,方想起入夜時分齊王的令信,舉手一揮。“開城門!”
四五個小兵一齊動作,隨著“咂咂咂”幾聲滯響,漆黑城門開了一條縫隙。蕭融一掣馬韁,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天地。
夜已深沉,放眼望去四野空曠,哪裡還有一個活物,唯風聲呼呼,寒雨砭骨,與他作伴。
他全然沒有目的地策馬亂奔,不知何時入了山,頭頂是密匝匝的林子,馬蹄踩在泥濘的路上,速度慢了下來。
天邊響起一聲巨雷,馬匹一驚,當即前蹄高舉,引頸長嘶。蕭融試著“噓”聲安撫,哪知這馬忽然狂性大發,四蹄亂蹬,幾下將他摔落馬背,接著馬蹄一揚,往雲霧纏繞處逃走了。
他後腦落地,砸在一塊鵝卵石上,“嘩啦”一道閃電照徹夜空,四周鬼爪長伸的樹木現出了原形。
隨著夜幕重新披落,他在瓢潑大雨中閉上了倦怠的雙眼。
崔崇簡抬起手準備叩門,門卻先一步在他鼻子前開啟了,露出了一雙杏核狀的秀目。
素薰一見他,倒吸了口涼氣,縮著脖子往後躲了半步。
“許姑娘,”崔崇簡讓出了路,“莫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素薰手裡那條帕子揪得更緊了,折枝花的粉裙一閃,飛快跑回東屋去了。
凝香縮在羅漢床上,捧著冒煙的熱湯,頭頂窗臺上撂著盞素花宮燈,將她的臉照得雪白。
崔崇簡見她出神,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塔米,我也是見到玉兒磊兒,才知你是我的妹妹。你不要恨我。”
凝香把碗放下,疲憊一笑,“還記得你我初見時,你正被賭坊追債——鏢局的少東家會拿不出錢嗎?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謝氏之人,所以蓄意接近,想要我替你引薦吧?”
崔崇簡臉色微白,“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在前陳廢墟上出現時。”這世上的一見如故多半是早有預謀,凝香把外袍丟還給他,“人生難得糊塗,我當你是朋友。”
崔崇簡瞳中折射出耐人尋味的光芒,“你也知道我這人想一出是一出,青陽與梁國為姻親,我便想要與謝安聯手,殺我父王一個措手不及,過兩天卻又覺得水鄉風光旖旎,再無心那荒漠孤煙了。”他舉手發誓,下巴線條堅毅,“我對你的用心,無愧於天地良心。”
“我信。”凝香靈秀的眉眼垂落,眼角微紅,“我阿媽與我從來不親,她恨我不是個男孩兒,我是我養父用米湯養大的。”
“直到我生父找來的那一天,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說‘阿枝,我們跟爹爹走好不好’。現在想來,若她有妊時遭人侮辱,是不是也懷疑生下來的不是她原先的孩子?”
“我不知滅族之禍,可我知我姓徐,我父行七,我曾有十五位堂兄,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乳名——我是家中的第一個女孩兒。”
崔崇簡從未見過她這般脆弱,手一掐就碎了,吻在她濕潤的眼角,“你是我妹妹,只要你開口,我自然向著你。”
蕭融朦朦朧朧見眼前罩著團昏黃的光,一個婀娜的影子在銅盆裡打濕了帕子,“鐺鐺”的水點子濺在他的下巴上。
他一個激靈,按住了那隻貼在他臉頰上的手,那女子抖抖擻擻的,險些沒叫了出來,“啪”一下把帕子撂倒了銅盆裡,灰白的裙擺一揚,就要走了。
蕭融抬眼一望這簡陋的民居,把人從後頭叫住了,“你不要命了——還敢呆在上京!”
阿香沒回頭也沒搭話,推開門徑直出去了,蕭融一陣頭暈目眩,正低頭摩挲著後腦勺的紗布,只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竟然又回來了,手裡還捧著只冒熱氣的白瓷碗。
蕭融勉強把那苦藥喝了半碗,將碗往案上一擱,望著離了三丈遠的阿香,“這是你家?”
數日未見她更清瘦了,眉眼越發單薄,下巴尖得能戳死人,把頭微微點了點。
蕭融自問平日作風還算正派,時而迫於應酬不免往那聲色之地去,從來也只是喝喝酒、看看舞而已,並無過分的舉措,見阿香這副畏他如虎的樣子,心裡一陣鬱悶。
他想起些什麼,長長的眼尾一眯,“這裡還有別人嗎?”
阿香那張白花般的臉霎時就灰了,一股子哀痛的意味從晶瑩的眼眸中溢了出來,對蕭融搖了搖頭。
蕭融疑心未消,還要追問,阿香卻把牆角的一尊木佛兒一指,又點了點自己那兩片紅紅的薄唇。
“你在修閉口禪?”
阿香點點頭,摘下簪子把燈花剔了剔,輕輕關上房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