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全,你往李妃那裡跑得勤,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你們竟然又染上了厭勝之術,意圖戕害太子,真是死不足惜,黃泉路上何等無趣,你二人就與這妖道一同作伴吧。”
天子之怒,血流漂櫓,無人膽敢多言半句,陳德全還想叫屈,先一步被禁衛塞住口,抓著兩只胳膊拖了下去。
車行轆轆,往溫室殿而去,一路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途徑太液池,遙遙望去水面之上白霧升騰,似有一窈窕身影隱匿其中。他招手停下車駕,顫顫巍巍下了龍輦,幾個急著露臉的小太監剛要躬身跟隨,被他一手揮退。
時值深秋,繁花落盡,他望著湖中央那個身著天藍色流仙裙的身影,臉上忽然濕漉漉的。這是雨麼?是霧氣中蘊含的水珠嗎?還是他的淚呢?
暌違五十餘載,他再一次遇見了年少時的馮憶,太多的疑惑頃刻間湧上心頭。
真的是她嗎?他記憶中最單純的姑娘,死後魂魄不願安息,要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來報複他。不,她是那麼的善良,他更願意相信是自己的殺孽觸怒了上蒼。
月光皎皎,水面銀波蕩漾,她真是一點兒也沒變,還是抹花了的胭脂,含情脈脈的眼眸,他已然是個鶴發雞皮的老者,而她永遠無憂率直。她遊蕩在天地間,是否也時常想起他呢?
羅裙與宮縧隨風飄動,絲絲縷縷籠絡他的心神。她此番是來帶他走的嗎?如果這樣就能換三郎一命,讓他的理想後繼有人,他願意隨她而去。
望著那張年輕的臉龐,他彷彿也回到了戎馬疆場、劍指天下的歲月,像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步履輕快,毫不遲疑地向著那個縹緲的身姿而去。
她還是不願意原諒他,彷彿戲耍他,身影融入煙霧之中,剩下一湖死寂的水,他心灰意冷,脊背坍塌,執拗地向著濃濃的霧障跋涉而去。
衣袍將要入水的那一刻,有根手指在他後心點了點,他一回身,一張白皙的面孔近在咫尺,眯著眼睛朝他甜甜地笑了起來,嘴角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梨渦。
天地因這個笑容黯然失色,他如釋重負,在她身前半跪了下來,抱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將臉深埋在她腰側,這一瞬間沒有江山社稷,沒有榮辱尊卑,只有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乞求他妻子的原諒。
宇宙鴻荒皆不複存在,唯有眼前這個人是真實的,她是他的良知,是神明,是一切。
“大外甥,不必行此大禮!”
煙水茫茫,微風習習,凝香蹲下把蕭瑾抱了抱,調侃道:“苦肉計好使,你也不能天天哭呀!”
蕭瑾身上只有件藍睡袍,把臉龐在她身上輕薄的織物上一蹭,冷斥道:“閉嘴!”
他方才茫然失神的樣子,大抵是陷入了幻境,眼神那樣悲傷無措,是想起了他接連死去的子嗣,還是他那被叛軍付之一炬的錦繡河山?
空空手來,空空手去,半生辛苦隨水東逝,留下的不過黃土一抔。凝香無意追問,抓著小貍奴的兩只爪子,旋了一圈,天藍的長裙蕩成了一朵花,笑嘻嘻地說:“小老虎,想不想姐姐呀?”
蕭瑾撲過去將貓搶了過來,才察覺傷口一陣劇痛,彷彿伸手就能把頭拎掉,忍痛道:“你都好了?”
“能吃能睡,有什麼不好的?”凝香繞著蕭瑾走了一圈,眼波流轉,風流無限,“倒是你,我守了你兩日,你人是醒了,衣服也不穿就往湖邊走,若不是我叫你,你是打算來個投湖自盡?”
她點了下蕭瑾脖間纏繞的紗布,“這是怎麼回事?他們都不肯告訴我。莫不是你以為我要死了,準備來個生死相隨?”
凝香俏皮的笑容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姿容絕殊離俗,宛若洛水宓妃,蕭瑾脖子都快斷了,就是不爭氣地移不開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的臉還沒有那麼大——我不小心摔倒了!”
凝香勾住他的脖子,滿臉天真,“我先前中毒時迷迷糊糊的,彷彿看見我師傅了!”
蕭瑾眸色乍明乍暗,“你的師傅在燕京,聽說謝安要尊她為太後。”他發現她的雀斑都沒了,頭發也和從前一樣柔順靚麗,將人拉近了些瞧,見她手上的紅線還在,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一點安慰。
“回家了麼?”
“回了。我下半夜就醒了,林將軍交代那天之事不得聲張,你放心,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我會為你討回來的。”
下毒之人是沖著他來的,他為她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討不討的已經不重要了。凝香牽起蕭瑾的手,“你高燒才退,快回去吧。”
蕭瑾指向湖邊一葉扁舟,凝香遲疑片刻,與他攜手上了船。凝香搖櫓,蕭瑾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水波輕拍,少頃始至湖心,水面如鏡,映得天地透亮,白霧縈繞如詩如畫,他忽然喊冷,一頭埋進了她懷裡。凝香只得放下船槳,把他抱住了。
無論前世今生,蕭瑾都沒有賴在女人懷裡的習慣,唯獨這個人是個例外,他知道她堅韌可依,又溫柔似水。
他貪戀她懷抱的溫度,神色憂鬱,未束的長發垂落在凝香膝上,“你是在上元夜第一次遇見的我,我可是很早就聽說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