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一骨碌爬起來就要跑,蕭瑾從後頭把她纖腰一箍,忍不住笑道:“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你的臉皮真是奇厚無比,顛倒黑白的本領尤其厲害!上回還說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現在又是深情款款,矢志不渝了。”
蕭瑾越想越覺得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怎麼不說天上地下,前世今生,你都只愛我一個呢?”
凝香臊得慌,往他腿上一坐,捏著嗓子喚:“夫君。”她把尾音拉得長長的,也不管蕭瑾眉頭皺得有多厲害,往他脖子上蹭了蹭,手探到他的中衣裡,“心口還疼嗎?”
蕭瑾把她往堆疊的錦被上一推,身子覆了上去,握著她的手道:“一個少年人,從小到大沒人真心待過他,他娶了一個愛他的姑娘,他知道那個姑娘很好,洋洋自得,覺得自己可以有一點肆意任性。有一天那個姑娘不敢再愛他了,他既恨她不肯愛他,又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她……”
“我們離得太遠了,打不完的仗,處理不完的庶務,折騰來折騰去,好多年過去了。”
蕭瑾停了下來,似笑非笑的,“我這麼說,你也不信是不是?”
凝香一掌就要把他搡開,看到他難受地蹙眉,手頭輕了些。蕭瑾把凝香攬在懷裡,一隻胳膊枕在腦下,頗為眷戀地說:“你給我的信箋我一直留著,時不時翻看一下,還是覺得很甜蜜。”
甜蜜個鬼!凝香把蕭瑾從她那裡搶走的錦枕抱在懷裡,偷偷翻了個白眼。
沒想到被他逮了個正著,把她的臉掰了回來,“我知道你和馮瑟沒有孩子。馮瑟早年救過我的性命,功過相抵,我不殺他,他得知你死了,絕食自盡的。若彭城真的有嗣,你們不會決絕赴死。”
若芬柔的那三個兒子不是程暉的,她不會一走了之,就是可憐了她那兩個親外甥女,到了婚齡無人敢聘,還得他去安撫人心。
蕭瑾握住凝香的手,親親她的手背,“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個說要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姑娘。”
這夜,凝香躺在蕭瑾臂彎裡,聽他說起從前,眼皮子越來越重,真的假的她不想分辨,反正他灌起迷魂湯來是一把好手,她就當都是真的吧。
朦朦朧朧間,有人往她肚子上踹了一腳。她一個機靈,頭:“是個死人——大驚小怪!”
呸!你才是死人!你全家都是死人!
直到腳步聲聽不到了,她方才在土裡摸索到了散落的鬥笠與手杖,顫顫巍巍爬了起來。時值深秋,百獸隱匿,萬物凋亡,這是梧城被圍的第三個月。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一大早出門,興致勃勃想登高遠眺,結果一時貪杯,竟在灌木叢裡昏睡過去,醒來已是夜半。
她心想就去看日出吧,拄著手杖一瘸一拐地往山頂爬去,叢林雲霧繚繞,夜露霜寒,好不容易爬到山頂,寒風侵骨,天空一片幽藍,不多時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她又累又餓,哆嗦著在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手帕上落了點點紅梅,她已見怪不怪。
她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兄長,他們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從小親密無間,而今卻陰陽兩隔。
眼下楚軍圍城多時,援軍久候不至,流言蜚語甚囂塵上,有的說援軍落入楚軍包圍,全數被殲;有的說援軍統領見勢不妙,轉投了賀翼。
現在城內軍心渙散,昔日威名赫赫的河西王吳濤已到強弩之末,對她的管束也不經意鬆懈了——她有預感,很快就可與彭城故人泉下相逢了。
可彭城被吳濤一把火燒了,她沒臉面見父母親族。還有大哥,她曾與大哥約定,不論他們哪一個落入賀翼手中,另一個絕不會受其威脅,不知大哥此刻是否還在人間。
穿過一層雲海,隔岸山際浮起一片金光,雲朵鑲了一道道橙紅的邊,晨鳥在枝頭鳴叫。
她不記得上次在山上看日出是什麼時候了,大概那時候她還是囚籠裡的一隻鳥吧!她逃出了那座牢籠,等待她的卻是瘡痍的河山。
年輕的時候,賀翼說她好傻,他說外面兵荒馬亂根本沒有什麼賭書潑茶,若不能執掌權柄,他們兩個就是魚肉。他說她是不知人間冷暖的小公主,賀家每個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若不是看在彭城的面子上,他們一隻手就能把她撕了。
如今她終於明白,他不是嚇唬她,這個世道真的會吃人。
那日哥哥去探路,她被流寇劫持到一座破廟裡,和她一起被綁的還有個年輕姑娘。莊稼顆粒無收,可人總是要吃飯的,那群流寇嫌她老,當著她的面,把那個姑娘吊起來,宰了煮著吃了!連骨髓都砸吧砸吧吸幹淨了!
自東向西而行,她看到了好多好多的死人,在空曠的原野上靜靜腐爛著,禿鷲在一張張灰白的面孔上盤旋。有時候她想起淮安城,若是她沒有跑呢?她的父母死了,手足死了,她和賀翼兩看相厭,可只要她裝聾作啞,別人還是會喚她一聲夫人,她還可以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她想怎樣修道煉丹都可以!大哥也不必來趟這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