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經年
第二次見到十一,已經過了月餘,是在去往梁、燕邊境的路上。
兩國交戰,邊地的百姓紛紛攜上行囊四散逃難,他與十二殿下南下的路途上,見到許許多多攜家帶口的人逆向而行,卻罕有如凝香這樣與他們同向而往的。
燕帝陸豐此次率數十萬大軍禦駕親徵,燕軍來勢洶洶最開始贏了幾仗,連下樑國幾座城,待梁軍主力到達後,戰況便焦灼起來,燕國大司馬謝安隨即稱病臥床,一切均撒手任燕帝拿主意,兩國兵將如今陳兵北梁的東寧城外,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與十一同行的是一對母子,女的大腹便便,至少有七月身孕,小的只六七歲,牽著十一的手走在路上,一蹦一跳的。
十一此時真的是一點兒也不好看了,她本來就太高,毒發吃不下飯,整個人瘦成了根竹竿,兩只大的過分的眼睛陷在眼眶裡,彷彿一低頭就要掉出來了——好在眼睛還是有亮色的,應該還沒有出現幻覺。不過也不遠了。
她也沒多久日子了?何苦來這烽火交加的邊地受罪呢?
他與路邊的十一遙遙相望,她站在光禿禿的樹下面無表情,似乎沒有看到他。他抬手闔上車窗,十二殿下正好探過來,伸手推開窗戶,神情木然地打量路邊衣衫襤褸的難民。
十一看到了十二殿下,表情有一瞬的失措,然而很快化為漠然。
他想,他不會再見到十一了,至少不會再見到活著的。
他怎麼可能因為她的幾句話去傷害十二殿下呢?
他十三歲進宮,侍奉於老燕帝左右,十二殿下在帝姬中最受寵愛,時常隨駕,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
十二殿下幼時瘦弱,總不長個頭,老燕帝疑心伺候的嬤嬤宮女們服侍其進膳不盡力,囑他每日去盯著。
一個小女孩兒能吃多少東西,十二殿下學得頤指氣使的好脾氣,幹脆拉他下水,吃不完的剩飯剩菜都逼他吃了,讓他在燕帝面前不敢再說別的。
他雖厭惡她恃美生嬌跋扈蠢笨,但也不至於為了幾句瞎話去害她。
十二殿下顯然也看到了十一,指尖一抖,砸上車窗不再理會生民疾苦,頭靠在角落裡,抱著雪玲瓏,開始想心事。
七皇子陸昭死後一別,數月未見,十二殿下顏色依舊,甚至比當日待字閨中之時還要豔麗上三分,只是性子比以前安靜了,經常一言不發就是幾個時辰。
她以前不喜歡貓貓狗狗這些小玩意兒的,以為吵鬧黏人又髒兮兮的,現在倒是喜歡了,可是雪玲瓏不喜歡她,第一次見面,就往那雪白的腕子上抓了一道。
她竟然不洩氣,照抱無誤,弄得那跋扈的小畜生難為情起來,縮在她懷裡不敢再亮爪子。
天色將暮,東寧城像是隻巨獸,於暗影裡張開了血盆大口。
十二殿下將頭靠在他懷裡,神情憔悴,“朝恩,我不想見他。”
他輕柔地拍拍她的背,像過去無數次,在燕帝忙於與貴妃溫泉水滑,忽略了側殿中因噩夢而淚水漣漣的幼女時,他所做的那樣。
他用白絹拭去她頰上的淚珠。“奴就是死,也絕不會讓那個逆賊欺負您。”
北風砭骨森寒,凝香從藥鋪出來,拎了兩副惠孃的安胎藥。
烽火連綿不絕,前方被燕國所佔城池的梁國百姓四散逃竄,她們如今住在東寧城為收容安頓難民所建的善堂。
這座往日繁華的大城也不安全了,誰也不知下一次開戰,燕軍會不會一鼓作氣攻下這座城,大多平民早已拋家舍院往他地逃去,善堂內的難民並不多。
戰爭年歲盛産的就是死人,也不知道惠孃的夫君此刻究竟是身在梁軍兵營,還是躺在哪條埋屍的溝渠裡。
她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了,毒藥令她臉頰鼻尖生了許多黃褐色的斑點,須得日日用鉛粉掩蓋,頭發也變得枯燥發黃,清晨要用篦子細細地理,手勁兒一大,就冒火星子。
毫無暖意的陽光照在臉上,她走到一個挑擔老頭跟前,買了塊白糖,她近些天很愛吃甜的。她快死了,往日的執念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老頭用小錘子把白糖錘成小塊,包在紙包裡,她拿了一塊塞在嘴裡,舌頭麻痺,只嘗得到微微的甜,把剩下的藏在衣服裡,準備帶回去分給善堂裡的小孩。
大街冷冷清清,一輛藍氈馬車擋在她眼前。
她在北風裡瑟瑟地抖著,眼前的車窗突然開啟,一隻蒼白的手露了出來。
隨之出現的面頰蒼白俊美,刺目的日光落在他微微上挑的唇角,也不禁柔和了幾分。男子的眼眸還是如舊日般溫潤和煦,彷彿任何邪惡也不能汙染這片清寧。
謝安朝她淺淺笑。“好久不見,十一。”
她的膝蓋驟然失力,重重地砸在地上,目光墜了下去。她的頭埋在地上。“公子……”
她哪裡還有顏面去看公子的眼睛?
謝安生來一副好脾氣,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道:“和我一起回去嗎?”
凝香顫抖著將額頭抬起,公子笑容不減,從車上朝她伸出了手掌。這隻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不乏力量與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