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此刻一定是站在亭子裡等他,穿著她未嫁時的流仙裙,簪著她兄長送的櫻花釵,他手腳並用地向前爬,他要帶她去他的故鄉,討飯也要去,然後他來打漁種地,他來做飯掃灑,他怎麼捨得讓她織布——她的手是用來執筆彈琴的。
胸腔傳來撕裂般的痛,可他顧不上,這裡沒有人陪她說話,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沒有人予她尊重,她的丈夫根本和她沒有“舊好”,他沒有一日愛過她。
他知道她是等得絕望了,才會求他帶她離開,他要是不出現,她就會傻傻地從天明等到日落,然後太陽就永遠也升不起來了。
肩膀被人踩住,“噗哧”一聲,匕首從後背刺入他的胸膛。
他想,待會兒見面時,他要光明正大地叫一聲“涵涵”——她說這裡沒人知道她的小字。
他的手不甘地朝前方伸去,潮濕的泥土沾在他被牛乳養得細嫩的指尖。
來世他一定要做一個昂首挺胸、頂天立地的男兒,一個像阿秀一樣能著文章的、和她意趣相投的丈夫。他要早點遇見她,他要保護她,再也不教她流一滴淚。
一次又一次,仿若擂鼓一般,匕首不斷穿過他的肩背,血如雨般濺落在地上。
他從袖中悄悄地取出一枚拇指粗細的玉印,緊緊捏住,掌心就印上鮮紅的“涵涵敬上”四字。
滿世界響起了“沙沙”聲,他分不清那是雨還是他的淚。他已經不覺得痛了,他知道他到不了棲霞山了——可從此以後,誰去保護他的涵涵?
世界變成了灰色,他閉不上眼,他的涵涵又只剩下自己了。
一道驚雷劈過,下午的天空霎時暗了下來,皇六子蕭宏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的手又變成了小小的模樣。
小小的眉頭微微鎖著,“秦來,什麼時辰了?阿孃可曾來傳?”
半晌得不到回應,他將目光移向屏風後,這才見到拔步床下跪著兩個身影,一動不動,宛若泥塑。
蕭宏一把掀開被子下床,“怎麼樣?姐姐呢?”
李佑的聲音幾乎貼著地面:“奴才……奴才該死……”
“姐姐可有受傷?”
李佑心想,昨晚共有兩個女子在場,究竟哪個是殿下口中的“姐姐”?他猶豫了一下,“另一夥人搶在我們前頭,奴才……但……但肯定是性命無虞。”
“廢物。”
皇六子一腳踹在李佑頭上,他不敢躲,一動不動,肩膀和臉又捱了重重的幾腳,一張方臉腫成了饅頭。
蕭宏陰沉沉問道:“五哥呢?”
李佑頭磕得砰砰響,“奴才罪該萬死,五殿下他……還活……”
“飯桶!”蕭宏一腳把李佑踢翻在地,提起足尖,一下下往李佑心口撞,恨不得把人踢得口吐鮮血。
秦來見六皇子今日格外不對勁,爬著上前抱住蕭宏的一隻小腳,“我的小祖宗……您大人大量,與他見識什麼…………讓底下的人拖下去打就是了……待會兒公主殿下就來接您去長秋宮用膳了……”
“你敢威脅我?”
砰一聲脆響,濕滑的液體從頭頂滑落,秦來未曾反應過來,只見白瓷的碎片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原來六皇子急火攻心,遷怒於他,竟抄起案上的瓷瓶對著他的腦袋來了一下。
稚嫩的童音響在頭頂,“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拿阿姊威脅我。”
碎片在秦來臉上割了幾個口子,火辣辣的,他還未曾想出說些什麼來讓小祖宗消火,五鬥櫃上的梅瓶、琉璃盞又都相繼賞了他的腦袋,碎片像是雨點一樣,夾著他的血,嘩啦啦下不停。
蕭宏背過身,雙手插在腰上,“蠢貨——一群蠢貨!”
眼睛前一閃一閃冒起了星星,秦來兩股戰戰,一掌接一掌扇向自己的嘴巴,聲音之脆亮,幾與裂瓷之聲無異。
“都是這張賤嘴……都是這張賤嘴……”
六皇子冷冷一掃。
秦來識趣地閉上了嘴,把頭埋在地上,頭上的口子汩汩冒血,洇濕了金絲地毯。
許久,他聽見六皇子籲籲氣喘:“最後一次機會,李佑,我要你把姐姐完好無損的帶回來——至於五哥,兄弟一場,替我好好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