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追憶前世篇)
他竟然如此幹脆地認了。
是啊,現今天底下還有誰是他賀翼的敵手。她不過是個仰仗著他鼻息過活的婦人。
裡間隱隱傳來了寫字的聲音,她感到深入肺腑的痛楚,雙腿無力,踉蹌著靠在了碧紗櫥上。
朦朧的月光穿過窗紙落在了地上。
月亮真冷啊。
她掬一把月光,淚眼模糊中瞧見了只枯瘦的手,她年輕的時候十根指頭像蘿蔔一樣,兄長曾取笑她恐怕沒有男兒敢娶她。
才不是這樣。
父親那些年輕的部下們都很喜歡她,爭著偷偷給她買糖吃,侍女告訴她,其中除了她養兄外最英俊、最勇敢的秦渡有一回醉了酒,在夢裡叫她的名字,被大家笑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她的名字 ——已經十幾年沒人叫過她的名字了。
她攤開手掌,借月光打量手裡的玉印,“涵涵敬上”四個字一點點現了出來。
她想,阿秀,不,阿景死之前攥著這塊印,該有多絕望啊!
他一定還想著要去棲霞山見她。
賀翼叫人捅了他多少刀?
她誤會了他那麼多年,以為他是一個受人指使的騙子,發誓再也不要想他的名字。
她看著那淩亂的殘肢也能想象,那個少年一定是直到最後一刻也在保護她,才會引來瘋狂的報複。
阿景好可憐,她對不住他。
是她害死了他。
她坐在地上開始想,想曾近繁盛一時的彭城,想曾經在戰場上意氣風發的養兄,想曾經與她促膝譜曲編舞的兄長,想曾經萬千寵愛的自己。
她想她相繼撒手人寰的父母,想她因被構陷弒父而自此一蹶不振的養兄,想她因酒後在宴席上大吼“你配不上我妹妹”、便被賀家將卒輪番羞辱、落在雪地上無一人敢攙扶的的兄長。
她還不到三十歲,頭發就白了多半,染黑頭發的同時,也染黑了頭皮。
這十幾年真像是一場噩夢啊!可她為什麼醒不過來呢?
嫁給賀翼就是嫁給一場噩夢。
夫妻十幾載,她問出了積壓心底多年的疑惑:“你為什麼這麼恨我?”
賀翼似乎忘記了她還在這裡,許久後,她聽到他擱了筆。
他有條不紊地折著信紙,“我不恨你。”
她不信,不恨的話,即便沒有情意,也該給她尊重才是,而他殘忍地毀掉了她所有的快樂。
這就是她不顧父母阻攔,一心要嫁的丈夫。到頭來,竟不知是該恨他,還是該恨自己。
她忽然淚流滿面。“我愛過你的。”
她嫁給他時就愛他,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教他喜歡她,她努力了很久,甚至在他當著她的面殺了自己的父親後很久,她還懷著那樣的希冀。
可他還給她的只有冷漠,她總聽人說他在外很風流,甚至風流得有些荒唐了,可他就是不碰她。
她想,就算她再不好看,再不聰慧,她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該給她一點體面的,一次、就一次也行啊,族姐和青玉她們都在背地裡笑話她,後來她聽著七娘屋裡的呻吟,她嫉妒得發瘋,她忘了自己是馮猛的女兒,她忘了自己是有尊嚴的,她倒掉了她所有的胭脂,她知道她這一生就葬送在這段無愛的婚姻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