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兩捋垂至肩膀的白眉,和那雙眼睛。
那雙眼,晶瑩剔透,眼周是飽經風霜的溝壑,眼皮耷拉,瞳仁,卻似孩童般,透明無邪。
此時,那雙眼睛,正好掠過太子,與章栽月隔空對視。
遙遙相望,章栽月解下披風,躬身跪地。
柳老大人卻沒理會,而是凝視太子殿下額頭融化的淡淡水漬,問道:“那你種好了嗎?”
“不知道。”太子抬起頭:
“這裡土肥,宿麥畝産十石,春麥則是六石,若換菽芋輪種,還可增收,但是嘉州那邊,雖然用我選育的糧種,去歲畝産也報說與此處所差不遠,但到底未曾親眼見過,不知底下人為哄你我歡心,有無謊報,不足為信。”
聽言,柳老大人翻過手背,繼續烘烤手心,一陣寒風卷襲,火籠中的木炭紅光乍現,轉眼成灰,而老大人的眼角餘光,不經意瞥向章栽月。
紫貂鬥篷扔在邊兒上,章栽月跪伏在地,體溫,已將冰層融出凹痕,身下一灘水漬,衣衫濕漉漉貼緊面板。
饒是膝蓋痠疼,寒氣灌進脖頸,手掌從刺痛到麻木,凍僵指尖微微抽搐,他也未擅自起身。
這種長跪,是他在當今聖上面前,都不曾有過。
聖上面前,他一向是不用跪的。
宣政殿議政,他也有專席,是坐在禦階下聽政議政,地位超絕。
今次頭一遭,他跪在冰天雪地裡,本意是敬奉德高望重的兩朝元老,尊崇威名赫赫的濟世農神,不意,卻聽到太子殿下,用聞所未聞的認真語調,侃侃而談。
太子殿下躬身事農,還選育糧種送往州縣試種,這是章栽月從未設想過的儲君正規化。
東宮太子不和他的僚屬在一起議政,卻靜悄悄在公主府種了三年地。
而他口中的畝産,一年可以兩熟,比章栽月所知曉的均值,高出一半,折算掉稅賦,等於原來要五畝地才能養活一人,現在只需兩畝半就足夠,章栽月立刻姚聞善。
為了奪回八王之亂中淪喪的疆域,帝國連年徵戰,戶部摳摳搜搜,日子緊巴巴,姚聞善每天都在為軍餉發愁,一問他要糧要人,就怨氣沖天。倘若太子的兩熟之法推而廣之,難局豈非迎刃而解。
振奮之餘,章栽月也很清楚,太子殿下育種實農,實賴柳老大人教導,功勞不能算作他一人,真正令章栽月吃驚的,還是太子並不輕信底下人上報的畝産,對於帝國權力和大政能落實到什麼地步,看來他心中有數。
眼前的太子,分明勤勉而又務實,有明主之資,怎麼會多年來被人詬病無能?
微微抬眸,章栽月眼中的太子殿下,此刻再也不同以往,就連略顯破舊的蓑衣上凝結的冰晶,都閃耀著彩色光斑,彷彿身披霞光。
這樣的人主,當然令人期待。
他是聖上的兒子,真龍之子。
然而就在章栽月感慨萬方之際,太子殿下覺得氣氛良好,水到渠成,爬起來抱住柳老大人胳膊:“所以您老人家快點扶我上位啊!”
“哈?”章栽月失手摳進凍土,猛抬頭——“什麼?”
“不上位,怎麼巡視天下,怎麼推廣我倆的鼎新大政?”
太子殿下整個貼在柳老大人身上,還趁機烤手。
“我那心愛的老麥麥的子子孫孫,也在苦苦等候我登基,方能親眼去看看不是?”
太子抱住柳老大人,搖啊搖,搖得風生水起,搖得老大人無助地望向章栽月,跟他挑眉毛。
“姜 法。”
章栽月咬牙切齒,緩緩站起,目光差點碾死太子。
聖上年逾古稀,但老當益壯,還有萬年壽歲!太子就這麼急不可耐想繼位,欲置聖上於何地??!
“去,”他冷冷吩咐:“幫太子殿下撿回鐵鎬,助他一臂之力。”
“是,屬下這就去。”
姜法悍然邁步,章栽月猶記得攙扶老僕起身,卻不料身後突然蹦出個姚令喜,同時數道殘影掠過,柳老大人倏忽消失,緊隨其後,一道尖細聲音,緩緩響起——
“聖上口諭,請章大人接旨。”
十二名大內侍衛,披堅執銳,威儀赫赫,擁一位內官現身。
姚令喜和山奈,程千戶、範敦等僚屬,連帶著剛才上躥下跳的太子殿下,一併跪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