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姥姥道:“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棉花勻勻地絮在這層布上,等一下,咱倆一起把絮好的翻過來。”
兩個人俯身絮著棉花。柳姥姥道:“蓉兒,你方才在地下和麵,我在此處絮棉花,這情景讓我想起一個笑話。”
“姥姥您說,我聽著。”曲芙蓉頓時起了好奇心。
“說是一家三口,閨女在地下和麵,她娘在炕上絮棉被,她爹在空中糊仰棚注1)。那閨女和麵,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不一會兒叫娘,‘娘,我把自己和到面裡出不來了,怎麼辦?’
“她娘聽了,罵‘你這笨閨女,要不是我把自己翻到棉被裡出不來了,我非下炕打你不可。’
“她爹聽了,發話了,‘沒見過你們娘倆這般笨的,要不是我把自己糊到仰棚裡出不來了,我一準挨個揍你倆。’”
“哈哈哈哈!三個一樣笨。”曲芙蓉開心地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曲芙蓉心裡酸酸的,如果此刻爹孃能在眼前,她寧願自己是那個笨閨女,挨罵捱打都行,眼淚便不聽話地奪眶而出。
“哦,面醒好了,我去擀麵片,”她連忙走去外屋,偷偷擦去淚水。
一轉身,柳姥姥正站在身旁,目光幽幽,眼神複雜。
曲芙蓉嚇了一跳,慌忙掩飾道:“那個,姥姥,太好笑了,我都笑出淚來了。”
柳王氏嘆一口氣,將她攬在懷裡,拍著她道:“好孩子,哭吧,別憋著。可憐見的。”
“姥姥,”曲芙蓉伏在她懷裡嗚嗚咽咽哭起來,這些日子積攢的眼淚和委屈,便像決了堤的河水一樣奔湧而出。
這一日,曲芙蓉撿柴回來。柳姥姥手裡拿件棉襖,喊道:“蓉兒,來穿上試試。”
曲芙蓉拿過棉襖,發現正是姥姥這幾日絮的那件,喜出望外地問:“姥姥,這是給我絮的?”
“嗯,要下雪了,天越來越冷了,你穿的太單薄,織機上的布還不夠用,用我的舊衣裳改的,就是你穿著老氣了些,”柳姥姥瞧著她穿上,滿意地打量著。
曲芙蓉低頭左看右看,不知道怎樣表達心裡的開心喜歡,只是一遍遍由衷地感嘆道:“真好看,真暖和。”
曲芙蓉抱住姥姥,把臉偎在她懷裡:“謝謝您,姥姥,還是姥姥最疼我。”
柳姥姥拍拍曲芙蓉的背,道:“好啦,好啦,幹活收白菜去吧。”
“唉,好嘞,”曲芙蓉歡快地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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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來得早,格外大,整個山林很快被雪蓋住,通往山外的小路也被雪覆蓋了,分不清哪裡是山路哪裡是山野。
張三趕在大雪前又去了一趟曲家村,沒有帶回任何訊息。同先前一樣,家中仍然沒有人,也沒有人回來過的跡象。
曲芙蓉和柳姥姥你瞧我,我瞧你,都從對方的眼中瞧出了不安。然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曲芙蓉已不是幾個月前,只會哭鬧著說些爹孃不要她的曲芙蓉了。
曲芙蓉曾在腦中思索了無數遍,到最後還是認定她爹孃帶著哥姐去澄州城了,那是以她小小的年紀所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或者說,她希望他們只是去了澄州城,而不是因為其他的原因莫名地消失了。
曾有一次她隱隱約約聽到,張三吞吞吐吐地對柳姥姥提起“莫不是遭了山匪?”即被柳姥姥嚴厲地打斷,喝斥道“不會的,不許再提此事。”
這也是曲芙蓉稍一想個開頭,就會逼迫自己,趕快拋開不想的事兒。可能人都一樣,只會堅信心裡所希望的美好,而不願意、甚至是不敢去想,事情殘酷的另一面。
或許,除了想像揣測,能做的,只有等待了。等待有一日,爹孃哥姐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一家人歡聲笑語,她仍舊像從前那樣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還在父母跟前撒嬌。
對曲芙蓉而言,等待的日子,更加難熬。
雖說不用上山砍柴、地裡收莊稼這些戶外的勞作,但是曲芙蓉並不能閑著。納底做鞋、紡線織布、推磨碾米、發面烙餅等等等等,姥姥給她安排得滿滿的,似乎立志將她培養成全能主婦,成為裡裡外外一把好手。
曲芙蓉每天默默地做著這些活計,一日比一日沉默。
相反,柳姥姥不知是受了甚麼刺激,還是怕曲芙蓉呆在屋裡無聊,竟然開啟了“講經”模式,每日裡話癆一樣對著曲芙蓉“念經”。
她從如何完整地做雙鞋子,講到婆媳之道,“小心謹慎察言觀色在婆婆面前做個好兒媳,不與小姑爭短長。”從如何蒸好一鍋饅頭,講到處世的要義,“緊睜眼慢說話,話到嘴邊留三分,對人不可全拋一片心注2)。”
每日裡,從睜開眼睛講到上炕就寢,也不管曲芙蓉聽了多少,記了多少,她只管講,滔滔不絕地講,彷彿要把她這些年的人生經驗一股腦地塞給曲芙蓉。
曲芙蓉默默地做著活計,囫圇吞棗地聽著姥姥的滔滔話語,不用多想,聽著就是。事實上,姥姥的話,密得讓她也沒有時間思考。時間長了,有時難免心不在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不過,姥姥經常自語的一句話“沒時間了,時間不多了,得快點。”卻讓曲芙蓉一直想不明白。
天寒地凍漫漫長冬又不能出門,只能坐聽“講經”,相反,每一日,她都覺得時光走的太慢,慢得總讓她疑心,時光忘了走進,白雪覆蓋著的這幢山間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