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日,墨煙陪齊環宇到永福寺外邊散步。
據寺里老僧人說,往南谷底有桃林小溪,還有一座廢棄古廟。雖說秋日沒有桃花可賞,但他們還是決定走去看看,打發時間。
“聽說王爺是來祭奠生母,可有擺過法事了嗎?”
“已經去過皇陵了。”齊環宇輕描淡寫道,“既然那樣說,總歸還是要做做樣子。”
“聽起來好像……”
“墨煙,這世間的父母也是各種各樣的。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有個溫柔耐心、願意照顧孩子體貼孩子的好母親。”齊環宇笑著說,“我呀,小時候是個倒黴娃娃。親孃不管不問,母妃不疼不愛。”
墨煙望著齊環宇,但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墨煙其實也沒那麼幸運。”她想了想,低聲告訴他,“墨煙的母親在臨死前,說自己很後悔把我養大,她還說,若是在我害病的時候沒有給我醫治就好了。”
“什麼?”齊環宇很吃驚,“這和你先前講的那些關於你母親的故事完全像是兩個人。”
“墨煙也不明白為什麼。”其實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知道答案。
“看來我們都是爹孃不愛的可憐人。”齊環宇嘆了口氣,把胳膊往墨煙肩上搭,“小時候我可羨慕哥哥了。因為他是由我的生母親手養大的,而且是俊朗高大的五殿下。我覺得他真厲害,我想要的一切他都有。”
“可是我覺得王爺現在比……要自由自在地多了。”
谷底果然有一座破廟。
屋瓦有一大半業已脫落,樑柱斷了一根。
神像在不知什麼年歲便已離開,只留下幾個印痕。
屋內有人燒火歇腳的痕跡。看起來似乎人數不少。
“從南側走,沿谷底,路過小虹潭……”墨煙喃喃著。
“怎麼了?”
墨煙搖搖頭,眉心微皺。齊環宇又伸手捏她的臉。
穿過古寺,幾步便是河灘。溪水透亮。
“墨煙以後想住在這樣的地方。”她把手指伸進河水中,宣佈道。
“真的假的?”
“王爺肯定受不了在這種地方生活吧?但是墨煙覺得這裡很好。”她由衷地感到舒適。她喜歡這片天地。清澈的水流和風,澄澈的陽光,發出窸窣聲響的樹林。
她開始認真地思考起這件事來:等到以後督主累了,想要離開京城,他們是否也可以找個這樣的谷地隱居呢?督主會不會喜歡?
齊環宇習慣了之前的生活,習慣於追求美酒佳餚,追逐風花雪月。
讓他住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感到猶如穿著過緊的衣服。
自從十四年前他的皇兄登基,他擺脫了兒時的噩夢,開始可以想穿什麼衣服就穿什麼衣服,想吃什麼東西就吃什麼東西,想去御花園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
肉體的快樂和放縱是他補償自己的唯一手段。
而偏生就這麼巧,他是一個王爺。奣朝的王爺,就是要如此。
若說他不喜歡奢華無度的生活、不是一個耽溺享樂的人,自然是錯誤的。因為他已經浸淫其間,被塑造成了那樣一個人。
他在永福寺居住,白日裡無所事事,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夜裡又夢到五叔割開自己的喉嚨,而皇兄大笑著;皇兄每用手指一個人,那個人就死了。
皇兄指著病榻上父皇,父皇吐出一口黑血,嚥了氣,齊環宇在皇兄的注視下發出笑聲。
皇兄的手指挪向父皇身旁的貴妃,貴妃被人抬出去扔進了太液池。齊環宇哈哈大笑。
接下來,皇兄指了指母親,母親病逝,皇兄指了指太傅,白髮蒼蒼的太傅被大杖笞打、血肉模糊,皇兄指了指禮部尚書,禮部尚書被拖出午門……
事情逐漸變得更加恐怖起來。
皇兄指了指老翰林,老翰林跪在地上磕頭,皇兄指了指申閣老,申閣老捶胸頓足不斷哀求,皇兄指了指貴妃,大罵她妖婦惑君,皇兄指了指莫遲雨,賞給他一壺毒酒……齊環宇不停地賠笑,最後,皇兄的手指緩緩劃過眾人,來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