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驚失色,慌里慌張地回過頭去,橋的那一端赫然是蔣天澤的身影。他手裡推著一輛破舊的山地車,整個人看起來很是疲憊。臉上沾染的灰塵被汗水浸透,髒兮兮地貼在臉上,狼狽不堪。
“你住的什麼鳥不拉屎的地方?操!”蔣天澤有些氣急敗壞地將山地車扔在一邊,徑直向我走來,我注意到他的褲腿上沾滿了黃土,一副剛摔過跤的模樣。雖然狼狽,可他卻很快恢復了那副一貫狠厲的表情,他狠狠地盯著我,接著說道,“你以為你不來上學,我就沒轍了是嗎?!”
這樣的大太陽下面,很難想象,他竟然騎著那輛破山地走了五十里路。更難想象的是,他跌跌撞撞五十里路,就是為了過來威脅我一句。
蔣天澤的到來,讓我對自己的人生更加失望。我的人生似乎就沒有順遂的時候,躲不開命運的安排就算了,到頭來連個人都躲不過。我有些失控地指著蔣天澤大喊,“你別過來!你趕緊滾!不然我就跳下去!”
蔣天澤絲毫不為我的威脅所動,挑釁似的大步流星地向我走過來。我看著蔣天澤越靠越近的修長身影,心裡滿是絕望。我轉身想跑,卻被蔣天澤追上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張翠翠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居然問,我到底想怎麼樣?我的想怎麼樣從來都不握在我的手中,從來就沒有實現過,我能怎麼樣?我發了瘋一樣地想要掙脫蔣天澤的手,蔣天澤執拗地抓著我的手腕不肯放手。我不清楚,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推搡之間,我把蔣天澤推下了河。
蔣天澤從橋上重重地摔在河裡,濺起一團巨大的白色水花。蔣天澤不會游泳,像只旱鴨子一樣在水中亂撲騰。我靜靜地站在橋上,面無表情地睨著他,好像在看一出默片——如果他死了,我就徹底解脫了。
我曾一度以為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可那一天,我發現我不是。短短一天之內,我竟然起了兩次殺心:第一次是讓自己去死,第二次是讓他去死。
“救救我!救......我!”蔣天澤在水裡不停地掙扎著,濺起一層又一層毫無章法的水花。我依舊像個女王一樣淡淡地睨著他,無動於衷。原來,把別人的生死喜怒捏在手裡是這樣的感覺。一直以來,蔣天澤不就是這樣對待別人的嗎?
蔣天澤望著我的眼睛裡寫滿了絕望和憤恨,甚至有一絲本能的哀求。沒錯,那是一種對生的渴望和哀求。
或許正是那縷淺淺的哀求喚起了我的良知,我甚至沒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便縱身跳了下去。作為一個從小在河裡捉泥鰍玩的鄉下丫頭,游泳我是沒問題的。問題是,我現在要做的不是游泳,而是要把一個溺水的人給拖出來。如果這個人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孩子,那也沒多大問題。問題是,這個人是個十五六歲、修長健碩的大男生。
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蔣天澤八爪魚一樣死死地纏住了我。我拉不動他,他卻像個飢不擇食的淹死鬼一樣將我往水裡拖。我騰不出手來游泳,一個不小心被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水。從來沒有比那一刻更加接近死亡,蔣天澤冰涼的手緊緊地抱著我,我低頭看著那張有些蒼白的臉,心裡一陣絕望:沒想到,我到死也沒能躲開你。
就在我筋疲力盡想放棄的時候,岸邊走過一個熟悉的人,好像是同一條大街上的建民大爺。我們兩個具體是怎麼被建民大爺拖上來的,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蔣天澤全身溼漉漉的,像傻了一樣在河邊坐了半晌。末了,他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道,“你居然想我死。”
我以為他會打我洩憤,可是他沒有,他只是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沉默地向那輛破山地走去。夕陽下,他單薄修長的背影,竟顯得有些落寞。他蹣跚的步履,甚至讓我有些擔憂,那五十里路,他還能不能騎得回去。
蔣天澤默默地從書包裡抓出一包東西,狠狠地扔進河裡。他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很是複雜。
蔣天澤走後,我曾不止一個晚上夢到他騎車被撞死的場景,從那個赤紅色的血淋淋的噩夢中醒來,我的枕頭溼成一片,說不清是汗是淚。
似乎只是為了確認蔣天澤還活著,沒過幾天我便乖乖地揹著書包去了學校。我媽的眼神裡,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滑過。那眼神像一把銳利的小刀,在我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心頭,又輕輕地加了一刀。
蔣天澤還活著,只是變得更沉默了些。他依舊會痴痴的看著我,但眼神裡不再只是迷戀,似乎還有一股冷漠的恨意。
那是一節化學課,化學老師有事請了假。同學們在下邊上自習的時候,蔣天澤突然抱著一堆化學儀器、瓶瓶罐罐走上講臺,大喇喇地喊道:“你們不是一直想看黑麵包實驗嗎?我借了硫酸和儀器,我做給你們看。”
忽然,他指著我說道:“你過來,做我的助手。”
他的話讓周圍躍躍欲試的女生有些失望,她們或嫉妒、或厭惡地望向我。我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絲毫沒有過去的意思。蔣天澤不動聲色地斜靠在講臺桌上,執拗地看著我。我和蔣天澤的僵持引起了大多數人的不滿,她們不敢將這種不滿施加在蔣天澤身上,於是雙倍施加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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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強加的不滿變成了一種讓我窒息的壓力,似乎全班人都在等著我一個人。似乎我拒絕了,便是大逆不道、傷天害理。於是,我默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一步一步地挪到蔣天澤身旁。
他溫柔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甚至還噙著一抹笑。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心裡陡然有些不安。我還沒想明白他溫柔的笑顏所謂那般時,實驗便已經開始了。我有些木訥地聽著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解說,看著他用修長的五指隨意地滑過那些貼著標籤的瓶瓶罐罐。
“你說,我們該用哪瓶?”他側過臉,隨口問道。
“硫酸。”我低聲答道。
“沒錯,就是硫酸”他漫不經心地應了句,似乎是說給我聽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於是,他抓起那瓶貼著“硫酸”標籤的液體,在全班人灼灼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開啟了瓶蓋。然後,驀然從上往下,澆在了我的身上。
班裡的女生扯著嗓子大叫著跑出教室,男生則退到講臺後邊興奮地朝著我的方向偷瞄,似乎在等著我面板爛掉、面目全非的神聖時刻。我絕望著大叫著,一個勁兒用手抹著臉,可想象中的疼痛始終沒有到來。
蔣天澤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抓狂的樣子,手裡拿著一隻手機錄影。
“死裡逃生的滋味兒怎麼樣?”他有些野蠻地扭過我的臉,惡狠狠地說道。
“這次是涼水,下次可能就是硫酸嘍。”他的臉靠得很近,深邃漆黑的眼睛裡寫滿了歹毒。
那天就該讓他死了。——這是那一刻,我心裡唯一的想法,無比歹毒,也無比認真。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我抬手給了蔣天澤一個耳光,蔣天澤的臉上迅速落下一個五指形狀的淡紅色印記。蔣天澤愣了一瞬,回過神來揚手又還了我一巴掌。於是,老班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我和蔣天澤互扇耳光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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