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燈13)
天生的殺戮機器轉眼就變成一件哄人開心的玩物,如同從小在街頭流浪的乞兒一夜之間突然成為國王一樣,看似天方夜譚,實則不過是神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念。
約書亞醒來後,只覺自己臉上濕答答的,睜眼一看,卻見崔斯坦紅著兩只兔子眼睛,像是哭了一夜。
見他醒轉,就不顧三七二十一往他身上撲去,直撞得他肋骨生疼。
“我發誓,你再不醒,我就要效法俄耳甫斯下去找你了!我才不管那是不是異教徒的行為,就算要因此下地獄也沒關系。對我來說,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應許之地。”
在他眼裡,約書亞像朵靈魂一樣輕薄,又像蒲公英那樣易碎,風一吹就飄散了,隨時隨地會消失不見,他只能盡可能地抱緊他,將他貼近自己的胸膛,用自己全部的氣力去留住他,用那裡汩汩跳動的熱血去感受他的存在,確認他的真實。
祂只覺胸腔裡有什麼地方被人用溫暖的手掌輕柔地摸了一把,那裡本因靈的流失而空空蕩蕩。
他只認識了這個小啞巴五年時光,而祂卻已注視了他十九個年頭,也許是因為神明本來無情,祂從未感覺到如此刻這般深沉的羈絆,有些聲音磕磕巴巴地自喉中響起,彷彿要沖破封印,不吐不快。
祂抬起一隻手捧住他的臉,拇指輕蹭拭去臉上的淚痕。
這是祂第一次直面凡人的情感,祂從未想象過這情感會如此殷切,如此赤忱,在那雙深棕色的眼睛背後,祂彷彿看見了一整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名字,叫約書亞。
這大概就是凡人的魔法!並非來自於祂,而是完完全全,由那些肉眼凡胎,天生地長。
祂由此堅信,單憑這精純深厚的愛意,人類也值得祂傾力一試。
因為崔斯坦,祂將永遠不會,將這廣袤大地上生生不息的靈魂,一筆勾銷。
克裡特一役後,崔斯坦名聲大噪。這裡面當然有以撒的功勞,班師回朝那天,他與崔斯坦並轡而行,一人一匹高頭大馬,經過示劍城中的主幹道時,兩旁的人們開始振臂歡呼,以撒便趁此機會將崔斯坦的英勇事跡大書特書。
很快,坊間就流傳出各種版本關於崔斯坦如何戰勝牛頭人的傳聞,添油加醋,天花亂墜。最離譜要數某一條,說崔斯坦在殺死牛頭人後,救出了被關在母牛形狀盒子裡的美麗女子,遂與她墜入愛河——要知道,如果那女子還活著的話,年紀也足以當他母親了。
在眾多甚囂塵上的流言中,有一支異軍突起,不脛而走,竟漸漸被傳得有板有眼,不由得讓人生出幾分信以為真。
據這條流言稱,崔斯坦就是若幹年前被士師亞伯蘭獻祭的聖嬰,如今已長大成人,從白神那裡回到人間,一切事物都理應為他讓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句話傳到以實瑪利耳中,無疑是敦促他退位讓賢。他雖然是名義上計程車師繼承人,但論軍功,他不如以撒,論傳奇,他不如崔斯坦。這樣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將其除之而後快,難道還要留著過年嗎?
亞伯蘭自從克裡特回來後,身體狀況便每況愈下。那個時代的人壽命普遍不長,更何況他還飽受頭風折磨以及常年徵戰落下的一身傷病。
他在聽聞此事後,當即頭風複發,宮廷醫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表示這是心病,無藥可治。
於是,他將崔斯坦叫到床邊,卻不為撫琴,只是拉著他兩隻手,用眼神細細描摹過他整張臉。
“像……真像……!”老士師氣若遊絲地說。
其實他心下早有懷疑,曾多次向他求證,從前是否有過一面之緣,得到的全是否定答複後,便再也沒有費力往那個方面想,卻不知不覺錯失了父子之間能夠重新開始的最後一絲機會。
他們表面雖是義父子,但崔斯坦卻從未從這重身份上得到什麼好處,除了身上的衣物和流水花園,他活得簡直就像個侍從,而他本應同他的兩個兄長一樣,享盡氏族特權。
他所不知道的是,崔斯坦早已從別的方面斬獲了自己的特權,遠比一個士師父親能夠給予他的要多得多。
在著意打聽到父親與崔斯坦的私下會面之後,以實瑪利做了一個簡單的推算:父親是在自己五歲那年將聖嬰獻祭出去的,算下來,自己今年二十四歲,聖嬰應該十九歲,而這恰好是崔斯坦的年齡!
自那一夜起,以實瑪利開始噩夢連連。夢中,長著崔斯坦面孔的聖嬰要來搶奪他計程車師之位,而他卻不敢像過去那樣將崔斯坦喚入寢殿撫琴安神,唯恐夢中囈語洩露殺意。
亞伯蘭終是沒能熬過這一次發作,彌留之際,他將三個兒子依次叫到床邊。
對以實瑪利,他說:“我死後,你就是士師。請替白神照看好示劍城,也請善待你的兩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