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派人去找了同在皇宮當差的卡巴,向他詢問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興許是覺得自己剛交上好運,不忍心就這樣斷送掉冥冥中那位的喜愛,他竟破天荒地沒有撒謊——看來崔斯坦的第二個目標也最終完成。
末了,亞伯蘭選擇相信他。
“你確實救過我兒子的命,因此我要感謝你,但如果你所說為真,那你假扮‘基路伯’的事已經褻瀆了神明,我應當處罰你。”
他看著崔斯坦,四隻深棕色的眼睛相對,一樣濃稠如粥的溫馴,一樣藏鋒斂銳的深邃。唯一不同的,是亞伯蘭眼中與日俱增的疲憊,而崔斯坦眼中只有一如既往的赤忱。
他漸漸覺得呼吸滯重,彷彿自己有罪的靈魂已被看透,急忙撤回目光,轉身望向別處。
“這兩件事,就讓它們功過相抵吧。好了,現在都回去幹活,如果你為我趕車趕得好,我再重重賞你。我也會確保總管不會記恨於你。”
崔斯坦這才雙膝跪地道:“士師大人,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吧。”
崔斯坦挽住身邊的約書亞:“他是我的弟弟,也是個孤兒,沒有地方住,也沒有地方去。我想請求您恩準他留在宮裡,和我一起生活,他可以給我打下手,刷刷馬匹、擦擦馬車之類,假如您還有其它差事,他也可以幫忙。”
亞伯蘭的目光還停留在別處,不敢再看向崔斯坦,因此也從始至終都沒有落在他旁邊那個髒兮兮的小啞巴身上。
他只是下意識點了點頭:“可以。”
崔斯坦謝恩後起身。
亞伯蘭準備離開,剛一轉身,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過來,也不看崔斯坦,只是虛虛地望著他身前一個並不存在的矮小幻影:“孩子,你真的確定我們從未見過?”
崔斯坦:“士師大人,我沒必要撒謊。”
他點點頭,對總管道:“給這兩個孩子換件幹淨的衣服吧。對了,你的戒尺呢?以後不要再揮舞那種處理穢物的工具,我們是白神的子民,我們的舉止應當端方有節。”
從此,約書亞便和崔斯坦一起留中在宮中。需要他趕車的時候,崔斯坦會穿上他的車夫制服,有板有眼地坐在車前的橫轅上,而約書亞就一個人在宮中閑逛。當時皇宮裡還有許多地方在造,廢棄的木料邊角俯拾皆是,他經常撿回來削著玩。
但亞伯蘭並不總在宮中,即使在宮中,也不是每天都要用車。空閑的時候,崔斯坦便會教小啞巴讀書認字,因為他希望,如果他不能用說話來表達思想,那至少可以透過寫字來讓別人知道。
當然,和白神之間的約定不可毀廢。每晚固定時間,崔斯坦依舊會來到約幕前,只不過身邊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每當崔斯坦跪在約幕前與他的神明進行例行對話時——其實只是崔斯坦的單方面剖白,因為神明從不回答——這個小啞巴要麼坐在旁邊昏昏欲睡,要麼把玩著一隻綠色大甲蟲。崔斯坦發現,自從他到來,周圍似乎經常能看見這種昆蟲。
崔斯坦在領到第一筆士師車夫的薪水後,決定帶著約書亞去拜訪啟蒙恩師約阿施。
那天早晨剛下過一陣雨,地上水窪還沒幹,約書亞踩在石板地上啪嗒啪嗒,響了一路的水聲。崔斯坦低頭一看,才發現他又光著腳。在宮裡的時候,總管也給他發了一套車夫制服,裡面有相配的鞋子,只不過他不願意穿,實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肯被迫穿一會兒。
他本來的膚色應該很白,但此時雙腳都被地上泥水打濕,灰撲撲的,像是剛從泥裡拔出的蘿蔔。
崔斯坦笑笑說:“你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他也不愛穿鞋,或者說,不願意穿會捂腳指頭的鞋。他的腳也像你一樣,整天髒兮兮的,不過在我沒關系,我不會介意。只是今天我們要去拜訪我的恩師,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知,最好還是打扮得整潔一點。”
他看見路旁有商鋪,就走了進去,用自己的薪水給他買了一雙涼鞋。又領他到河邊,自己先脫鞋走進鋪滿鵝卵石的淺灘,讓他在岸邊一塊岩石上坐著,自己蹲在清淺的河水裡,捧起他的雙腳細心洗去上面的泥垢。
時間過的真快呀,他不禁想到,當初為養父滌足時,自己的手心甚至託不住他一隻腳跟,現在卻能將約書亞的一雙腳握在手裡。當初的他,沒能力留住養父,也沒力量替他分擔疲累,而現在,他應該能夠護住這個小啞巴,他也堅信自己一定會為他撐起一方無風無雨的晴空。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他在自己心裡對約書亞說。
在河水裡洗淨了雙腳,崔斯坦又幫他穿上新買的涼鞋。約書亞站起來走了兩步,只覺得鞋底很軟,像踩在雲朵上一樣。這是因為和當時大多數涼鞋都用草編鞋底不同,這一雙涼鞋的鞋底是用羔羊皮做的。
約阿施見到約書亞的第一眼便愣住,雙膝打顫,倒身要拜,崔斯坦攙住,才使他老邁的膝蓋免於酷刑。
“老師,這是我弟弟約書亞。他是我在街上撿到的,和我一樣也是個孤兒。”
老先知對自己為何突然欲行如此大禮隻字未提,只是一邊引他們進屋,一邊頻頻回頭端詳約書亞的臉——剛才身體在進入向下運動趨勢時莫名瞥見這陌生少年的面孔籠罩著一層朦朧光暈,也不排除是自己老眼昏花的錯覺。
稍後,約書亞和崔斯坦與老師一家同席用餐。約阿施卻帶著自己的妻兒侍立在側,禮數周到,不敢有絲毫怠慢。崔斯坦幾次想說服他們坐下來一起吃飯,卻都被老先知誠惶誠恐地婉拒。
飯畢,崔斯坦幫忙收拾餐具,約阿施示意他出來一趟。兩人走到門廊上,崔斯坦忍不住問:“老師,為何今日我弟弟在場,您表現得如此反常?”
老先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他那雙金瞳?”
崔斯坦的確知道約書亞的眼睛是罕見的金色,但他並未因此就覺得他有什麼古怪。
“只是眼睛的顏色而已,我覺得他的眼睛很漂亮啊?”
約阿施嘆了口氣:“是漂亮,就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像太陽一樣不能直視,看久了就會被卷進去,溺斃在光漩裡。他雖然不能說話,但有這雙眼睛就夠了。他用這雙眼睛看你一眼,就能叫你心甘情願地為他做任何事,有這樣的能力,難道不可怕嗎?”
崔斯坦不語,心中回想著遇到小啞巴後,自己有哪一次行為是違背自己本心,答案是一次也沒有。
沒等崔斯坦把結論說出口,老先知便接著往下道:“但怪就怪在這裡,有這樣可怕的能力,待在他身旁,竟絲毫不會感到受脅,反而有一種異常的安寧喜樂,仿若福至心靈。”
他閉上眼睛,似乎在回味那種感受,雙臂大大地敞開,把天地擁入懷中。良久才睜眼,淺灰色的眼中老淚縱橫,亮得驚人。
“崔斯坦,你可得好好對他啊!他會幫助你,成就偉大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