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12)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天氣區消失那天。
黑發約書亞擺脫身後追兵,筆直飛上高空,將自己的行蹤隱匿在雲層裡,雙目逐漸從重瞳狀態恢複正常,宛如燒紅的烙鐵在水中冷卻。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手心有指甲摳出的血痕,他咬著牙,自責又忿恨道:剛才怎麼會下手那麼重?我明明只是想脫身而已。
他對他的恨,總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就消解殆盡,像冰化成水,原來只是愛改變了形態。
當初,他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去找他,鼓足全部勇氣敲門。門開了,他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看見自己時的眼神——就像雪原裡凍僵的人夢見夏天。
那是一種抱誠守真的期待,在漫長的時光裡反複磨蝕,慢慢就變成一個刻骨銘心的傷口,吞噬著生命力。
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捧在手心把他當成一個珍貴的夢境。可是夢醒了他卻沒有消失,他這才敢確定,是自己等的那個人回來了。
可他卻一清二楚,自己並不是那個人。
初見他時,他故意幻化成兒童模樣,因為只有這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才最能叫人降低警惕,毫無芥蒂地接受自己。
及至他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而他也順應自然規律慢慢長成少年,崔斯坦開始逐漸意識到,那雙璀璨金眸也掩蓋不住他心底沸騰的殘酷之血。
他會一腳踩死擋在路中央的青蛙,即便明明可以輕易跨過;鄰居家的狗在崔斯坦種的月季花下撒尿,他就用石頭將它砸得皮開肉綻;鄰居家的女人偶爾對崔斯坦出言不遜,他便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房子……
崔斯坦把他送進學校,希望多和同齡人接觸能改變他喜怒無常的個性。可他卻對學校裡的同學錙銖必較,推搡他一下便要被擰斷手腕,錯拿他鉛筆就要失去一根指頭,束手無策的校長決定把崔斯坦叫來辦公室談話,結果第二天就被他從視窗推下,摔斷一條腿。
崔斯坦這時候才明白,這一世約書亞改變的不僅僅是發色——這根本就不是他的約書亞。
這是一頭怪物,一個披著自己最珍愛之人面目的魔鬼。但崔斯坦並沒有丟下他,而是帶著他搬到遠離人煙的郊外,住進了那間木屋。在這裡,他再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他開始親自教他讀書寫字,教他如何與小屋周圍的動植物相處,教他用真正的約書亞的眼睛來觀察這個世界……
或許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能夠變好吧。約書亞想。
可他心中的戾氣根本無法化解,他是黑神的造物,是拿弗他利用約書亞最後一點殘存的靈,混合自己那充斥著仇恨、邪惡和暴虐的神力,捏出的影子。他本來是要以這幅面目,天長地久地陪伴在那位始神身邊,但偏就是身體裡那一縷無法拔除的屬於約書亞的東西,引誘著他又來到崔斯坦面前。
好吧,他願意為他偽裝成另一個約書亞。
他學習著察言觀色,藏起尖利的爪牙,像一隻寄人籬下的狼崽。他陪崔斯坦一起種花、一起挑選石子、一起鋪路,等路鋪成了,也會強忍著厭惡,言不由衷地贊美那獻給另一個自己的敘事畫卷……
他裝得無懈可擊,在對人微笑的時候,沒人能從他的眼睛裡讀到一絲狠戾,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跟他養父一樣是個好脾氣的軟柿子,可崔斯坦還是不信,只有崔斯坦。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他又重新撿起自殘的習慣。
過去他就嘗試過自裁,發現自己死不了後,索性拿疼痛當成了消遣。
在他還把自己當成那個約書亞的時候,他曾放棄過這種徒勞的嘗試,可現在又重拾了,甚至變本加厲。
他看著他,眼睛裡卻再也找不到當初那種枯木逢春般的熱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苦。他覺得自己活著就只是一個獄卒,看守著他,防止他逾越雷池。
但約書亞沒有放棄,只要他留還在自己身邊,他就會一直演下去。
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崔斯坦求他殺了自己。
可笑,明明是他要自己做個好人,到頭來,卻又求著自己殺人。
他將死亡作為最後的禮物贈予崔斯坦,可是重新做回自己以後,他卻發現,自己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他算是個什麼東西?一個縫合怪?沒有人徵求過他的意見就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他是長成白神模樣的黑神,可這世界上已經有一位黑神,不需要他了。
他的內心充斥著痛苦與仇恨,可他並不明白那痛苦從何而來,仇恨又沖著誰去?
他唯一能想到的宣洩方式就是複仇,向這個不歡迎他到來,沒有他位置的世界宣戰。
透過流雲的間隙,他看到崔斯坦被友人們環繞,想起剛才,他寧願斬斷樹藤,讓這股莫名的黑氣再一次穿透自己的身體,也不願讓所愛之人沾到一點,愈發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他靜靜蟄伏在雲中,等待那些播撒祝福的天使離開後,孤身一人投入漆黑沉靜的大海。
少頃,他浮出海面,手裡舉著一根風鯨的長牙。他徐徐撫過這根長牙上的螺紋,掌心過處有一團黑霧,長牙被黑霧壓縮、削尖、打磨,最後變成了一柄螺旋狀的尖錐,被他握在手中。
他喃喃道:“是時候去拜訪一下黑爾女王了。”
他再一次潛入水中,迷宮海冰冷的怒濤裹挾著他,一路沉往最深的腹地,那裡是大陸的骨架,海底的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