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
天快黑的時候,飛戈把車開上盤山路,開到了崗仁山城,從家裡拿回了那兩件交織的袍子,疊得整整齊齊。
然後他對我說,走吧,餘翎,我帶你去見個人。
那是一個偏遠的地方,四周都被蒼茫的山脈包圍,身邊長著半人高的青草。
然後我見到了一個蒼茫如山的人,並非蒼莽,是壯闊。身上是一件脫皮的狍皮褥子,上頭絨毛已經隨著時間飛走了,露出粗糲的皮革。
晚上很冷,塘裡的火苗顫著,與之對比是他磨刀的手。
刀和手都閃著銀白色的閃光,像是崗仁的星星。
他坐在火塘邊,刀刃在指間翻轉,映著跳躍的火光。他的手指很穩,雖說是裝了假肢。但動作依舊流暢得像是在完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那隻手,一半是真骨,一半是鐵的。鋒利的刀鋒輕輕擦過木頭,帶起一縷細碎的刨花,落在火塘旁的灰燼裡,瞬間便被夜風捲走。
他的臉埋在陰影裡,只有偶爾火光映上去,才顯出幾道深刻的皺紋,像是被山風和雪水雕刻過的巖壁。他沒有抬頭,只是在手裡的東西上繼續雕琢,開口:“來了?”
飛戈嗯了一聲,跪坐在席上,然後開口:“叔公,我想請您幫個忙,就當是幫幫仁青。”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悠悠地收起刀,吹掉木屑,抬眼看向飛戈。他沉默了很久,火塘的光映在他臉上,浮起一層深色的陰影。他的指尖無聲地摩挲著刀柄,撫摸上頭的雕紋。
他淡黃色的眼睛盯著火光許久,終於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說吧。”他低聲道。
飛戈把我拉到他跟前,說:“和您的情況一樣,樣外事故。”他舉起了我的左手,然後向那人攤開,了當的展示了出來,毫無保留。
“嗯……多久了?”他摩挲著下巴上的白色胡茬子問我。
“去年冬天,十二月十九。”我動了動左手。
“又是積雪的時候麼?”火塘的光映不清他的臉,只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影。刀鋒收回刀鞘,他的手掌順勢覆在膝上,假肢的金屬觸感在跳躍的光影中泛著暗淡的冷色。
“仁青的那場雪崩。”他說,嗓音嘶啞,像是被風雪打磨過,“我也在。”
我一愣,飛戈沒有看我,仍然專注地盯著火塘。被喚作叔公的那人抬起手,火光映著他的手掌,三個指節齊齊地斷在指根處,剩下的兩根手指輕輕敲了敲膝蓋,像是常人計數的動作。
“命大,三根手指換了條命,夠本。”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他的袖口下露出連線手腕的假肢,舊金屬與歲月磨出的粗糙面板相接,宛如嶙峋的山石與冰川凍結出的裂隙,既突兀,又生生嵌合在一起。
他的手臂上紋一隻鷹,我想說,真是漂亮極了。跟我在崗仁山上拍的金雕簡直一模一樣。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伸手撥了撥火塘裡的木炭,火光跳了一下,他眼底的顏色更加蒼黃。他緩緩地抬眼看向我,“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叔公,我叫餘翎。
他哼哼地笑了兩聲道:“你的手跟我差不多,不嚴重。能做,但要等。”
我問叔公要等多久?他說等什麼時候下雪了來找他就好了。
我想了想,輕聲問道:“崗仁的雪,什麼時候來?”
飛戈正準備掏手機看,叔公開口打斷了他的動作,說不用那麼麻煩,天亮之後就會下雪了,有什麼事就天亮再說吧。飛戈放下了手機,輕輕點了點頭,說不打擾了。
我很好奇,在這樣一個快要到春天的季節裡,怎麼會下雪呢?
舒裡一直坐在車裡等我們,把車熱了好久。她問飛戈假肢的事怎麼樣了,張飛戈說成了。我才發現他們早就透過氣了,我都不知道今天是來見誰的。
山風冷冽,吹得我渾身發抖。那晚我們三個神經病一夜未眠,先是比賽引體向上做得多我打包票這是欺負殘疾人)然後抱著進山之前在小賣店的補給品,坐在皮卡車頂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