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桂花奶奶的眼睛看向了沈識簷,可能是因為這一屋子的人裡,唯獨他是個醫生。沈識簷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期待,還有淚水。他蹲下的動作顯得艱難僵硬,握住那隻已經顯出了清晰的血管脈絡的手,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
“老顧輸液過敏了,沒搶救過來。”
他看到那雙眼睛閉了一瞬,又睜開,變得像是漫了大霧般混沌。他被生疼酸澀的感覺堵得無法再開口,就只得緊緊地攥著她。
老顧的女兒又哽咽著解釋了一些,沈識簷自始至終都沒有勇氣抬起頭。
手裡的那隻手忽然動了動,面前的人也不再安靜地坐著,似是掙紮著要起身,沈識簷匆忙扶住桂花奶奶。
她卻拍了拍他的手,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他。”
老顧的葬禮辦得很低調,除了開了三瓶好酒,鄭熹微帶來了一大籃白菊,就沒再添什麼別的。酒是沈識簷灑的,因為桂花奶奶說老顧最愛跟他喝酒,時常念著、想著。
“一下子喝三瓶,可是對身體不好。”桂花奶奶抹了抹眼角,嘆了聲氣,“可是我又心疼你一個人走,就多給你拿了點,你解解饞,但最好留點在身上,想喝的時候喝。”
沈識簷看著那一攤酒滲入地裡,蜿蜒成一個奇特的形狀。酒香直漫到了天際,他不禁想,老顧這會兒該抿一口,眯著眼咂著嘴,誇自己的酒真香了。
臨近太陽落山的時候,沈識簷沒想到孟新堂會過來。見了面,兩個人都沒說話,沈識簷領他去給老顧上了香。變成了黑白色的老顧依舊笑得挺開心,沈識簷想起自己訂報紙的那天,老顧跟他說,趕緊把人領過來看看。
其實沈識簷知道,這小老頭兒哪有那麼開放的思想,連顧陳念要出個國,他還跑來跟自己絮叨說現在的小孩兒心怎麼越來越野、越來越不著調。他能這麼快接受兩個男人相愛,這麼快讓思想轉了彎,不過是因為,跟他說找了個男人的,是他沈識簷。
老顧心疼他,特別心疼,從十年前的中秋,他串了很多條街去給他買他愛吃的豆沙月餅開始,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沈識簷去酒房取了一瓶酒,和孟新堂一起敬了老顧。兩杯酒灑完,他才覺得,老顧的喪事是真的辦完了。
孟新堂在九點鐘要開始盯一個測試,前前後後的時間算下來,他在這裡也只能待一個不到小時。他看到沈識簷蒼白的臉色,摸出手機,踟躕了好一陣。沈識簷沒容他想辦法,他摘下眼鏡遞給孟新堂,到院子裡洗了把臉,轉頭說:“我送你出去吧。”
快走到衚衕口時,沈識簷停了下來,問孟新堂有沒有煙。孟新堂從兜裡掏出半盒煙,低頭開啟的時候,聽到了響在寂寥的空氣中的聲音。
“昨天早上沒聽見老顧吊嗓子,我該去看看他的。”
他抬起頭,看到沈識簷正垂著腦袋,額前半幹的碎發被風吹得飄搖。
他攥緊了煙盒,手臂卻是很輕柔地抱住了他。
“識簷,誰也不能預知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這道理,沈識簷又怎麼會不懂?只是懂是懂,情是情。
兩個人抽完了一支煙,沈識簷又從孟新堂的手裡抽了一根,接著,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煙盒空掉。孟新堂沉默地陪著他,不說話,只在他含上了一支新的煙時,湊過去為他點著,偶爾亮起的小火苗和煙頭的火星,便是這黑夜裡唯一的光。
抽完煙,沈識簷催促了一聲:“好了,煙都沒了,你該走了。”
孟新堂伸出手,用弓著的手指背側輕輕碰了碰他的臉。
“到了我給你打電話,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放心,”沈識簷點了點頭,“明天我還有一天的手術,不敢不好好睡覺。”
等孟新堂走了,沈識簷又在衚衕口站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沒什麼意識地就走到了那棵大樹下。常聚著一幫大爺的地方此刻空曠得很,沒有樂聲,沒有戲聲,唯獨一個石凳上,坐著一個散著齊肩頭發的小姑娘。
沈識簷走過去,坐到顧陳唸的對面,問她冷不冷。
顧陳唸的臉上還留著淚水剛剛幹涸的痕跡,她看了沈識簷一會兒,忽然問:“爺爺是看我睡著了,想早點讓我回去睡覺,才說不做皮試的嗎?”
沈識簷的呼吸沉了沉,因為他覺得這話中的感情,還有顧陳唸的眼睛,是那麼熟悉。很多年前,許言午也是這麼看著他,問他,是因為我生病,叔叔帶我去兒科看病,才會碰上他們,被他們害死的,對吧?所以,也相當於,是我害死了叔叔。
沈識簷恍惚到覺得失了重。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因為他很清楚,即便他說不是,顧陳念也會像當年的許言午一樣,認定了那個肯定的答案。
他忽然覺得,原來這就是生活,很多事情都在重演,上帝挑挑揀揀了許多不同的人,讓他們去經歷類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