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續往前走,清瘦的背影在蒼白色陽光底下晃了晃,又扶著門框站穩,宋聞薰徒勞地張了張口,意識到自己怎麼做都只是徒勞。
他們從前的回憶縱然再多,也早就在後來的猜忌與強迫中變得面目全非了。
自從登上帝位,她很少再因為什麼事情挫敗過,可這一刻,宋聞薰忽然發現,她在這件事上毫無把握。他從前再怎麼失望憤怒、屈辱冷淡,她至少能看出來他在意她。但現在,她已經看不清他了。
殿門再度合上,屋內一下子暗了不少,宋聞薰望著桌上的一口未動的棗茶,抬手將它連帶著瓷杯一起擲到地上。
李富剛踏進來就看見碎了一地的茶杯,腿一軟當即跪下了。
宋聞薰閉了閉眼,抬手翻開一本奏摺,面色如常,看都沒看他:“收拾了。”
李富知道,面不改色地發火的皇帝才是最可怕的皇帝,他急忙擦著地上的茶水,擠出笑來:“是。陛下,月氏有使者求見。”
宋聞薰手腕一停,她抬眼,透過逼仄的牆,定定地望著窗外的雪,過了一會兒,倦怠地道:“宣。”
在新帝繼位的第五年,後宮中除了付貴君,還多出了一位赫連良侍。
月氏國千裡迢迢送王子赫連伊前來和親,那個高鼻深目的少年眉目如畫,他站在滿堂交錯人影裡,流光溢彩的華袍傾瀉而下,包裹住他蜜色的肌膚,如同一彎漂亮的金色月亮。
帝王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他,他垂下眼,蓋過一閃而逝的緊張,聲音清朗:“臣,赫連伊,叩見女王陛下。”
月氏肯把自己唯一的王子送來,已是到了窮途末路,宋聞薰自上位以來一直磨刀霍霍向周遭諸國,月氏周遭的國家都已經殲滅,國王日日如驚弓之鳥。思來想去,只有這一條路可走,連繼承人都進入了帝王的後宮,月氏與直接稱臣無異。
宴席上的所有人,無論男女,都被他殊麗的容顏震撼,一時間忘了言語,可當使者看向最重要的那個人時,卻只看見冠冕下垂落的長長流蘇,和流蘇下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
使者心一沉。
這是最後的辦法,如果這個辦法也不行,那月氏就真的無力迴天了。
宋聞薰單手支頜,朝著緊張的使者和僵立在原地的赫連伊展顏微笑了一下:“諸君遠道而來實在辛苦,賜座。”
沒有人能從她面具般的微笑裡看出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姿態優雅親切,可她投向赫連伊的目光,分明冰冷淡漠。
使者擠出燦爛的笑容來,舉杯向她道:“早聽聞中原是禮儀之邦,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宋聞薰對他的恭維不置可否:“使者謬贊了。”
使者尷尬地站立了一會兒,又陪笑道:“我身邊這位是王子伊,我們王子是月氏草原上最英俊善舞的兒郎,今日為美麗的陛下獻劍舞一支,願陛下笑納。”
宋聞薰沒有動作,赫連伊主動站起身走到宮殿中央,美麗的少男頂著無數曖昧或輕蔑的目光,負劍展身而舞。
他勁瘦的腰肢繃成一支銳利的弓,劍光映照出他琉璃色的眸子,他躍動,旋轉,掛金的紗衣飄起來,像身後掙紮著長出的薄翼,眼波流轉處,風華自存。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只有宋聞薰低下頭抿了口酒,在眼前讓人目眩的劍舞中,酒液晃動,像那日的泠泠月光。。
那是很久很久前的一年秋天,她淺寐後醒來,聽見細微的劍聲,順著流水般的月光望去,看見滿院落花如雨,那人長身玉立,劍影光錯,來如月滿,去如海凝,挑起一個劍花後,他似有所覺,停下劍勢,回首笑看。
“阿薰醒了?”
十年舊劍長籲,到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晃神的功夫,赫連伊的劍舞已經到了尾聲,女帝坐在劍聲中,垂目低眉,興致缺缺,使者看著看著,心越來越沉。
一曲舞畢,四座寂靜,赫連伊卸劍,長跪不起,他睫毛扇動,聲音低微:“女王陛下若不棄,我願日日為陛下舞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下意識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宋聞薰的思緒被人輕輕牽回來,她目光緩緩移到赫連伊身上,舉杯,神色冷淡,剛要開口拒絕,李富不知何時悄悄走了進來,他附耳對宋聞薰道:“陛下,您之前送給付貴君的墨狐大裘,適才被他送了回來,他還說、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