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停晚從來只怕活著。
幼時東躲西藏的日子馴化了他求生的本能,但是大火帶走了他的馴化員,等他從火海裡死裡逃生,突然便頓悟了掌握死亡的能力。
那些日子他發現竟然沒有人追殺,就是忍饑挨餓、毆打辱罵這些小打小鬧的時候,他確實一度以為終於可以好好生活。他不怕苦不怕累地走了很長的路,學了很多技能,他做得了低三下四的活,也吃的了貧寒下賤的苦,可是他接受不了命運的戲弄。
在獄中他殺紅了眼,是玥然的反問讓他絕處逢生,生生擠出一絲清明維繫著一線命懸。
“那你爹孃呢?他們都說你是孤兒,你就沒想過他們?”
“我沒有爹,娘早被人殺了。”
“你今日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死了,不能找到弒母仇人,你娘九泉下都不能安心。”
後來的日子林停晚似乎找到了活下來的理由,那日懸崖上蘇綰喬問“難道我不無辜嗎?你不無辜嗎?”,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做著逃亡時的噩夢,醒來後竟也覺得不錯,因為自從火海逃生後,林倏越再也沒入過他的夢,他也置氣不去給林倏越掃墓祭奠。
他常常想,其實他和蘇綰喬何嘗不是一種人。蘇綰喬和他爹逃到避世的村落,外在看來,即使身體殘缺也嫁給了愛他的丈夫,丈夫又坐上了族長,雖然村子本就不富裕,但是明顯衣食富足,人人尊仰,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雖然這些都是用謊言編織的,但是他林停晚現在就不是身處在巨大的漩渦中嗎?
其實他本心裡也是羨慕蘇綰喬的,至少她還能掌握自己的行為,縱欲、惡毒和死亡。
“阿晚,這麼多年,我累了,我怕以後拽不動你了。”
林停晚霎時從沉思中驚醒,“你什麼意思?”
玥然長長舒出一口氣。
“我今日千方百計地混進來,不擇手段地製造混亂,其實只是想去求一個結果。周林檎為什麼昏迷這麼久?其實那日從楚言家廢墟離開後,我一直悄悄跟在你們身後去了揚綺墟。周林檎以為知道了那件事便拿捏了我,我只能趁機上馬車給她下點猛藥。”
“所以那件事確實拿捏住了你?”
“阿晚,一提到你母親,你便失控不能自已,難道我不是嗎?”
林停晚在夜色中蹙起眉頭,他猜到玥然這樣的性格,如若因為什麼隱藏蠻幹,大機率和她的身世相關。“楚言,是你母親?”
時清想借著感情失意矇混過關,但是他講的故事錯漏百出。如若玥然當真想讓母子重逢,以她的行事風格,根本不會等過三天,還能讓楚言母子在月然樓裡白吃白住半月餘?
“我就說時清這蒙人的技術還有待加強。”玥然一頓,而後從小舟上起身,像是下定決心般緩緩道,“不過你放心,我倒是不會對周林檎痛下殺手,畢竟,名義上我們算是姐妹。”
林停晚此時頗為震驚,“周聞竹?”
難怪在玥然來京都借錢時便話引周聞竹,原來從那時開始便開始謀劃。
“那日時清對我傾訴心緒,還神神秘秘要送給我一個大禮,我本以為是些小姑娘的玩意,結果,他帶我見到了周聞竹。”
“我很早之前就關注到周聞竹,但是隻是作為訊息收著,畢竟她是雨華繡的傳人,身藏深山老林還不忘和女兒經營一家妓院,後來又被白家監禁,怎麼看怎麼奇怪。我本以為可以藉此收集些有用資訊商會高價賣出去,越查越是心驚。
周聞竹曾被家裡父親小妾陷害淪落溪寧揚綺墟,不到一年便誕下一個孩子,而後拋棄,後來墟毀她便又回到周家,接回周家的手藝,而且周家的人一個個都死了,這看上去並不像是什麼巧合。幾年後她從溪寧找到了一個小姑娘,認定其為多年前遺失的女兒,就收養了回來,便是周林檎,此人,生辰八字,與我毫無二致。”
林停晚不解:“既然生辰八字一致,如何區分你是她女兒?”
玥然從胸前掏出一隻手帕,顯然年歲久遠,邊角已經破碎,仍能辨析三個字——“紀止純”。織繡圖案也難以辨識,但是被疊放得十分規整,看得出持有之人的愛惜。
“這個是我從小隨身帶著的帕子,據說是我被遺棄時捂在我臉上的。可能是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想看看我是先被救下而後坎坷一生,還是先被悶死……”
“所以我今日來,是要找周聞竹要一個說法。”
“問問她為何拋棄你?還是問問她為何生下你?”林停晚反問。
“林停晚,你嘲笑我痴妄,我亦看不起你怯懦。死有什麼難的,活著才不容易,想平淡地活著更是艱辛。”
“所以你又湊錢又要賣樓,就是想要拍拍手不幹了,轉身也學著藏進山林裡過清閑日子去?”
玥然身體一僵,沒想到自己賣樓的事情也被林停晚知道了。
林停晚依舊淡漠,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但聽上去,不像是勸慰友人,反倒是在事不關己地束手旁觀時隨意插進的幾嘴,“玥然,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怎麼做起了荒唐的美夢。你應該明白,從你我脫獄開始,便沒有自由可言了,死生不能定奪,做事身不由己,更不要說平淡的日子。”
玥然卻像是抓到了什麼,她一躍上岸,輕巧的身姿逼近林停晚,盡管需要仰視,她的氣勢依舊咄咄逼人。
她問:“我沒有嘗過親人的甜,倒是吃過感情的苦。我現在要去追尋這條賤命的源頭,感受家人的關切,你還被母親照顧著長大,卻要來勸我別做白日夢。那林停晚我也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告你,你我這樣的人,別碰情愛。”
林停晚眼中的冷意愈濃,“你胡說什麼?”
玥然勾唇淺笑,“我說什麼你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