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那你算問著了。”老鴇昂起頭,一笑眼尾帶出層層細紋,“我在溪寧待了四十多年,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公子想知道點什麼?”
“從你這揚綺墟講起吧。”林停晚道。
“公子真是看得起老身,這哪裡是我的店,也是替別人看顧生意。而且我來的晚,二十多年前這裡被毀過一次,這是重建之後的樓宇,看著可新。”
林停晚問:“二十多年前為何被毀?”
老鴇卻突然緘口,而後她神神秘秘地向四周觀望,才小聲說:“有傳言說,當年天皇貴胄領軍打仗,路過溪寧想放鬆一下,但是相中的揚綺墟的姑娘是個藝妓,不肯賣身,天家一氣之下就毀了揚綺墟。當年死了不少人吶。”
“你這樓裡還有藝伎?”
“這是什麼話,世道動蕩,女子求生,雖墮入此境仍有不少女子心存幻想。想著有哪一天覓得良人,尋得歸宿。你們看上去年紀小,不知道二三十年前,這揚綺墟裡有幾個出了名的雅妓。”
“我倒是聽說過。”鬱熠朝接道,“聽說有四位姑娘,迫不得已屈身於此,天姿相貌,多才多藝,不以色侍人,多露才藝折服,而且給自己取了“琴棋書畫”的雅稱用以勉勵。”
老鴇對於這四位姑娘贊美中摻雜著惋惜,“這四人確實有性格有名氣,但是要我說,終歸也沒逃過男人的折磨。”
林停晚有些好奇:“何處此言?”
老鴇再次壓低了聲音:“話接之前的天家,當時那位爺就是相中了‘琴’姑娘,琴姑娘一直不從,哪裡知道自己得罪了這樣的大人物,最後連帶著自己的妹妹們都沒有好下場。”
“若說琴姑娘這是世事難料,她的妹妹們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書姑娘和一個路過的小兵相戀,可是那小兵哪有錢給她贖身,無非說一些花言巧語令她神往,但是提上褲子就走人了,可憐書姑娘日日夜夜苦等,相思成疾。還有畫姑娘,這姑娘是被家裡父親的小妾陷害來此地,想法單純,來到揚綺墟後就被騙著生下了孩子。在揚綺墟,生孩子是大忌,她便把孩子扔了……”
“扔了?”鬱熠朝難驚訝。
林停晚倒是很淡定:“在一個煙花之地,生養孩子都是難事,小姑娘是大門大戶出身,沒有被欺負過,才懵懂無知誕下孩子。母親和孩子都是可憐人。”
“誰說不是。”老鴇繼續道,“但是二十多年前,軍隊三天兩頭就要來一趟,多少人為了吃飯把自家剛及笄的女兒甚至女幼童送來墟中換錢糧,街上多少棄嬰,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麼所謂的。後來城中男子也競相出街,這樣一來,棄嬰竟還少了一些……”
鬱熠朝屬實難以想象此等光怪陸離,街上來往著混雜的人群,懷揣著不良的居心,男男女女為了生計出賣□□,所有人都在發洩著當下的慾望,沒有人對未來負責。他們生活在巨大的欲都中,來的人為了歡愉,留的人為了活著,只是當下。
“為何不離開?”鬱熠朝問。這樣魔鬼般的一座城,清醒的人該活的多痛苦。
這次老鴇沒想好怎麼回答,她在這裡住習慣了,她沒有見過出去的世界,以為所有的地方都如此。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而林停晚反問:“離開?流年不利、戰火頻繁,能活著都是不易的事,死去的螻蟻不計其數,誰會在意。再說了,底層的浮游能去哪?哪裡不是這樣的?在此地當妓子和在別處當妓子有何不同?這裡甚至還能吃飽飯……”
長久的沉默無言。
“所以這裡乞丐如此多,都是那時候留下來的棄嬰?”
“後來戰爭少了,來的人也少了,大家沒了依傍,就又拾掇起家裡的一畝三分地,此風才有所消減。那些命大的棄嬰竟也長大了,有些也做些活計,有些甚至離開了溪寧。如今溪寧的人越來越少了,都去白水了,只是我們這些老了走不動了。”
老鴇起身去泡茶,兩人不勝唏噓。
林停晚見鬱熠朝正襟危坐,想著如此荒誕的事嚇到了正經人,出言安慰:“沒聽說過?不用害怕,都是一些苦命人謀生罷了,沒有官場商界的鬥爭骯髒。說不定……”
“我也是其中一個。”
說不定林倏越也是溪寧眾多揚綺墟中的女子,為了謀生不得不委身於不知名的來客。說不定他原本也應該在溪寧的棄嬰中,不知道有沒有好運能活下來做乞丐。不然為什麼二十多年了,林倏越從來不說她的往事,也隻字不提他的父親。
林停晚:“你看,我還算個正經人,這麼一想,是不是覺得也能接受這種荒誕了?”
鬱熠朝罕見地表情嚴肅,正色道:“阿晚,我並非覺得此事荒誕,只是……想到有萬分之一的差池你就可能走上這樣的命運,有些恐慌。”
林停晚剛想說,我成為棄嬰你恐慌什麼?話還沒說出來,鬱熠朝又繼續:“而且,首先你並未被拋棄在溪寧,其次你現在很好,最後就算你當年被遺棄在此,我相信你也能長成不錯的人,所以,不要如此貶低自己。”
他其實並不在意自己的身世,被追殺前的,追殺的仇家,在他看來無非都是底層的魚蝦,在混水裡攪晃尋生,活幾天算幾天。
但是在鬱熠朝面前,他就格外在意,他將心底的憂慮先人一步說出來,就是想換來對方的一句“沒關系,我不在意”。
無處遁形的卑微伴隨了他十年,他一邊外強中幹地偽裝,一邊又要在裝不下去的時候自殘自損討要尊嚴。
真是胡攪蠻纏啊,林停晚。
但是鬱熠朝好似都知道一般,就算眼睛被矇住也能看穿他的心思。
林停晚沉默半晌,突然有些釋懷,於是挑眉問鬱熠朝:“哦,我好在哪?”
鬱熠朝:……
“你……長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