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笥焚香
成化七年(1471年)深秋,餘姚龍泉山北麓的王氏宗祠內,青煙繚繞如龍蛇盤柱。十八歲的王華跪在先祖牌位前,脊背挺得筆直,膝下青磚沁出的寒意順著骨髓直鑽心口。三日前,他從錢塘江畔的客舟踉蹌上岸時,懷中還揣著半塊發黴的胡餅——那是他典當最後一件長衫換來的盤纏。此刻,族老們渾濁的目光正穿透香霧,釘子般釘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
“雲山,”族長用煙桿敲了敲供桌上的黃榜,“你父王倫耗盡家財供你讀書,若此番鄉試再落第……”
話音未落,祠堂外忽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匹棗紅馬撞開朱漆大門,驛卒高舉描金漆筒高喊:“紹興府王華,中解元!”
王倫手中的茶盞“噹啷”墜地。這位以詩書自詡的私塾先生,此刻竟像個孩童般撲向漆筒,枯瘦的手指在“易經魁首”四字上來回摩挲。忽然,他轉身盯著兒子額角的淤青——那是前日被債主推搡撞上門框的傷痕——突然放聲大笑:“此傷當刻碑!世人只見我兒今日風光,焉知昨夜風雨?”
二、五歲不言
十年後,成化十七年(1481年)的春分夜,王家老宅的紫藤花在細雨中簌簌作響。產房內,鄭氏緊攥著浸透血水的被褥,恍惚間見緋衣仙人託玉印入懷。待嬰兒啼哭劃破黎明時,屋簷下的白鶴竟齊聲長唳,驚得穩婆打翻了銅盆。
“此子額庭如懸璧,必是文曲轉世!”聞訊趕來的雲遊道士撫須驚歎。然而當王倫將《孝經》置於孫兒襁褓時,嬰兒突然睜眼,漆黑瞳仁裡竟似有星河流轉。
這雙異瞳讓王家陷入長達五年的惶惑。小守仁能跑會跳,卻始終閉口不言。每逢賓客來訪,他便蜷在書房角落,用樹枝在地上畫些古怪符號:有時是北斗七星錯位的星圖,有時是《河圖》《洛書》交疊的紋樣。僕婦們竊竊私語,說小公子定是孟婆湯喝得少了,帶著前世記憶投胎。
轉機出現在弘治元年(1488年)的浴佛節。五歲的王守仁跟著祖父逛廟會,途經大雄寶殿時,忽見一遊方僧趺坐誦經。小童猛地掙脫祖父的手,跌跌撞撞撲到蒲團前,開口竟是梵語:“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老僧手中念珠“啪”地斷裂,琉璃珠子滾落滿地。他顫抖著捧起孩子的臉,目光穿透那雙幽深的眼睛:“三十年後,當有光明照破山河。”
三、竹影叩窗
改名“守仁”的當夜,王家書房燭火通明。七歲的孩童伏在《大學章句》上,鼻尖幾乎貼到泛黃的紙頁。窗外春雨敲打新竹,沙沙聲裡忽然混入異響——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
稚嫩的童聲在黑暗中響起。
王倫驚得毛筆墜地,抬頭見孫兒正指著朱熹註疏,一字一頓道:“格竹七日可致知?謬矣。”
老人手背青筋暴起。他想起三日前,這孩子盯著庭院修竹發呆整日,深夜竟抱被褥宿在竹叢下。此刻月光穿過窗欞,在守仁臉上投下枝椏狀的光斑,恍若某種古老讖紋。
“汝父明日便到京城殿試,”王倫突然起身推開軒窗,任夜風捲著竹葉撲進書房,“若他高中狀元,你待如何?”
守仁抓起案上未乾的狼毫,在《帝鑑圖說》扉頁畫了幅古怪的輿圖:居庸關的箭樓歪斜如劍,漠北草原上畫滿密密麻麻的騎兵。墨跡未乾的筆鋒突然頓住,一滴濃墨暈染開胡虜的旌旗。
“我要去那裡。”孩童指著關外某處,眼神灼亮如焚。
四、金殿傳臚
同一時刻,紫禁城奉天殿內,王華正經歷此生最漫長的等待。寅時的更鼓聲中,他望著蟠龍金柱上凝結的晨露,忽然想起離鄉前夜——五歲的守仁將一枚溫熱的雞蛋塞進他掌心,蛋殼上用硃砂畫著歪扭的八卦。
“陛下駕到!”
鴻臚寺官的唱名聲驚破思緒。當憲宗皇帝展開王華的策論時,忽然輕笑出聲:“卿言‘帝王之學,當以正心為要’,莫非暗諷朕修玄煉丹?”
殿內死寂。王華瞥見司禮太監懷恩微微搖頭,卻仍挺直脊背:“臣聞陛下夜批奏章至四更,此即正心。若移此心於治國,何愁四海不寧?”
突然,憲宗將策論擲於御案,起身時九龍金袍掃翻青玉鎮紙。就在群臣伏地戰慄時,皇帝卻撫掌大笑:“好個‘移心治國’!傳旨,今科狀元賜王華!”
訊息傳到餘姚那日,守仁正在龍泉山巔練劍。七歲的孩童望著信使快馬掠過姚江,忽然以木劍指天:“他日我名,當逾此山!”江風驟起,吹散的話語墜入崖下萬丈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