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問
魏策垂下眼睫,他的身世算是秘密,亦是鉗制他的手段,可他卻並未打算要瞞著林雲清。
若她想知道,他願意對她和盤托出。不管她聽到後是何反應,厭棄也好,防備也罷……留給他的時間都不多了。
林雲清快離開了。
他今日已聽小環說了離開之事,心口間或傳來的鈍痛在時刻提醒他,林雲清不屬於這裡,亦不會為誰停留。
說來可笑,即便作為高高在上的教主,可他卻只有這幅皮囊,能入的了她的眼。今日這般行徑,亦是他飛蛾撲火的獻祭。
魏策頓了頓,徐徐開口:“除了三莫教教主,魏策亦是鄭牧武,前朝遺臣長孫。”林雲清頓住,她眸中閃過思慮,這名字……她怎麼未曾聽過。
“你未聽過,是因為鄭家已被滿門流放。而且,就在去往南疆的路上,舉家上下皆被陛下滅了口。此事秘而不宣,對外只稱是場意外。”魏策淡聲道,又為林雲清斟滿酒,“你可能想問,那為何一定要擁我為教主,還以孫叔方嬸的性命鉗制於我。”
林雲清皺起眉,她確實想不通。但一直以來,心中都隱隱有個猜想。她猶記得,魏策那場高熱時的夢囈,他聲音雖輕,卻被她聽得清清楚楚。
他說的是——別丟下我,我會有用的。
若他當真是世家公子,那必然不會有如此深的夢魘,又會在夢魘之時說出此等卑微的話來。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留下的那個答案,即便再荒唐,也最有可能是真相。
魏策平日裡行走坐臥皆挑不出毛病,可他卻不似尋常世家公子那般,有驕矜之態。
張伯山便是這樣的富家公子,他看向下人的眼神與他們不同,那是種看物件的神情,若有人開了口讓張伯山親手做些什麼,他便會生出些不耐和傲氣來。
可魏策卻不同,他穿得了粗布麻衣,甚至能下廚,擅刺繡。他平日裡雖冷硬,打眼瞧著生人勿進,實際上卻並非那等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魏策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呢?林雲清視線掃過他的手,他掌心有粗糲的繭,那是習武之人慣有的。
魏策也感受到了林雲清的注視,他頓了片刻,再開口,聲音卻透著點艱澀意味。
要親手揭開自己的卑劣,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之所以能以孫叔方嬸要挾於我,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於流放之路上救出了我。更是由於——我並非鄭牧武,只是他的替身而已。”
林雲清雙眸微睜,定定望著魏策:“替身?”
“不錯,”魏策輕笑一聲,聲音裡帶著自嘲,“並非世家公子,王侯貴卿,只是從小被教養於身側,同他生得一般無二的死士罷了。”
魏策舉杯,蜜瓜酒入喉,帶著微微的果子清甜,然而他喝下去心裡卻溢位幾分苦澀來。
“孫叔方嬸似是早年受過他們鄭家的恩惠,以至於不知為何,得知了鄭家舉家流放的訊息,拼了命守衛偷偷塞了銀子,這才留了我一命。”
那真正的鄭家公子呢?林雲清沒有問出口,不僅是她,魏策心裡也明白,若此人還活著,是斷斷用不上魏策來做這個教主的。
那銀子是孫家二老的全副身家,應當還借了許多。魏策撿回一條命,便將這身份認了下來,想待他們如同自己生身父母一般。
直到,他見到了那個滿臉抗拒防備的少年。
是的,孫叔方嬸已有子嗣,比他還小幾歲。那少年對他的出現有了很明顯的防備抗拒,魏策亦是從那時起,得知了孫叔方嬸為了救他,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多年積蓄轉眼成空。
魏策無處可去,即便被人厭惡,也咬牙住了下來,亦是將那身份認了下來。“我不如以後就叫魏策吧,總喊我阿武,若是有朝一日,被人發現就不妙了。”
二老見他這樣講,點點頭笑了,都贊他想得周到。那少年卻冷哼一聲,眼中閃過鄙夷和怨懟,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爹孃要這樣低聲下氣對一個外來人,為了他,還將家中弄得如此狼狽。
魏策知道自己不被少年所喜,他亦不同那少年爭搶。平日裡只是撿他剩下的衣服,改一改穿,也會主動同方嬸學刺繡,來補貼家用。
他學得快,方嬸起初不同意,後面見他堅持,便也鬆了口。可就在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那少年卻得了重病,撒手人寰。
魏策時常自責,自己的存在本就是一個拖累,這段安寧的歲月,是他偷來的日子。
若不是為了救他,不至於連問診的錢也拿不出。於是,後面他被人找到,要他做三莫教教主,承諾給他許多銀錢,魏策二話不說便同意了。
可他回去後,便第一次受到了孫叔方嬸的責罰。雖被罰跪,可他心裡卻是開心的,他們不再當他是哪個少爺,似乎只是魏策,一個白撿來的,還不算太省心的幹兒子。而他,也帶家裡人做過上好日子了。
直到後來,魏策才明白,這不是什麼好去處,而是條走向深淵的路。他們尋他只是為了他那個所為的鄭家少爺的身份。
多麼荒唐,到頭來想要的都沒有得到,還險些護不住自己在意的人。即便他早已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並想將他們送走,卻也無濟於事。
孫叔方嬸亦有了他這個牽掛,不肯再離開了。
“我還要多謝你。”魏策輕笑一聲,碰了碰林雲清的杯盞,“若不是你送走了他們,可能這世間,便再無我的歸處。”
竟是如此……林雲清怔怔望著魏策,一時無法形容心底滋味,可這樣一來,一切便都說得通了。她端起杯盞將酒一飲而盡,壓下心底的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