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簪定緣,病訊擾心
這幾日,瀟湘館裡的菱花鏡總是映著林桐的身影。她指尖撫過鬢邊珠花,眸光流轉間盡是羞澀甜蜜,連眉間凝結多年的愁雲都化作了春日新柳。暮色漫過窗紗時,她躺在軟榻上輾轉反側,北靜王溫潤的笑靨、清雅的談吐,如同水墨在腦海暈染,讓她愈發篤定,這便是命中註定的良人。相較之下,寶玉那些孩子氣的痴言嗔語,雖曾是年少最珍貴的羈絆,如今卻像褪色的絹帕,再難擦出心底的漣漪。
那日午後,暖陽透過湘妃竹簾,在青磚上灑下銅錢大的光斑。林桐身著月白綾衫,斜倚在梨木書桌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李義山詩集》的燙金封皮。詩行裡的錦瑟華年、滄海月明,都比不過她此刻眸中朦朧的遐思。
“姑娘,寶姑娘和三姑娘來了。”紫鵑的聲音驚破靜謐。林桐慌忙將詩集掩在素帕下,起身時裙擺掃過椅邊銅香爐,嫋嫋檀香頓時翻湧。
寶釵攜著探春進門,目光瞬間被林桐面上的紅暈攫住。“林妹妹這雙眼睛,比大觀園的流霞盞還透亮三分。”寶釵唇角噙著笑,素手輕搖團扇,“莫不是銜山亭的桃花都跑到妹妹臉上來了?”
林桐聽著這話,耳尖發燙,輕咳著轉身整理案上筆硯:“寶姐姐又打趣人,不過是曬了會兒日頭。”話音未落,探春已風風火火挽住她手臂,琥珀護甲碰得她腕間玉鐲叮咚作響:“好姐姐,就別瞞我們了!前日王府的青驄馬在沁芳閘畔停了足足兩刻鐘,難不成真是來送詩稿的?”
這話驚得林桐手中狼毫險些掉落,她慌忙將筆擱進青瓷筆洗,水珠濺在薛濤箋上洇開墨痕:“三妹妹的耳朵比千裡耳還靈。不過是王爺借閱藏書,何須大驚小怪。”指尖無意識撫平鬢邊碎發,眼底卻藏不住笑意,如同春雨浸潤的海棠,愈顯嬌俏。
寶釵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底泛起細微漣漪,轉瞬便化作溫柔笑意:“若真是喜事,倒該好好慶賀。北靜王心懷丘壑,妹妹蘭心蕙質,倒應了那句‘金風玉露一相逢’。”
林桐攥緊帕子,眉間又籠上愁雲:“姐姐不知,寶玉……”話未說完,探春已拍著她手背:“感情的事勉強不得。與其讓寶哥哥陷在霧裡,不如早些說開。”
“可他……”林桐咬著唇,想起寶玉往日捧著胭脂要給她描眉的模樣,眼眶突然發酸。
寶釵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暖意透過湘妃竹甲傳來:“長痛不如短痛。你若一直這般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既讓他心存幻想,對他,對你自己,都絕非好事。怡紅院如今熱鬧得很,過些日子,他自會明白。”
窗外竹影婆娑,林桐望著搖曳的光斑許久,終於輕輕點頭。恰在此時,廊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帶著幾分雀躍。
“林妹妹!寶姐姐、三妹妹都在呢!”寶玉抱著書闖進來,胸前通靈寶玉晃得人眼花,“前日在琉璃廠淘到本宋版《昭明文選》,想著妹妹定會喜歡!”他將書遞過去時,袖口沾著的墨跡洇在書角,倒像是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林桐指尖發顫,勉強勾起唇角接過書:“勞煩你了。”書頁摩挲間,她瞥見寶玉眼底的期待,突然想起幼時兩人在桃花樹下共讀《會真記》的光景,喉頭泛起苦澀。
“還有幾首新作,妹妹幫我瞧瞧?”寶玉已摸出皺巴巴的詩稿,墨跡未幹的“相思”二字刺得林桐眼眶發燙。她隨意翻了兩頁,聲音輕得像風中柳絮:“寫得極好,只是我今日乏了……”
“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寶玉急得抓住她袖口,腕間珊瑚串硌得她生疼,“林妹妹若惱我,打我罵我都使得,千萬別這般生分!”
林桐別過臉去,窗外海棠花枝被風搖得簌簌作響。寶釵見狀,連忙按住寶玉的手:“寶兄弟,林妹妹想歇著了。”她轉頭朝林桐使個眼色,拉著探春往外走。寶玉還欲再說,卻被探春連拖帶拽扯出了門。
暮色漸濃,怡紅院裡的絳紗燈次第亮起。寶玉手中緊緊攥著被林桐翻過的詩稿,在屋內來回踱步。月光爬上窗欞時,他忽然想起前段時日自己因吃醋說的渾話,臉上瞬間湧起一抹懊悔之色,狠狠捶了下雕花床柱:“定要讓林妹妹消氣才好!”窗臺上的夜合花被驚得抖落幾片花瓣,在月光裡輕輕打著旋兒。
幾日後,大觀園裡綴錦樓前的海棠開得正盛,賈府藉著春色大擺賞花宴。林桐對著菱花鏡簪上素白絹花時,鏡中的人兒眉眼依舊如畫,只是眉梢仍凝著那縷愁緒。紫鵑捧著月白繡鞋蹲在榻前,輕聲勸道:“姑娘,今兒個賞花宴,您多少用些胭脂,老太太最見不得人沒精神。”她微微搖搖頭,起身之時,任裙裾掃過青石板上的落花,往沁芳閘方向去了。
園子裡熱鬧得像戲園子,空氣中彌漫著馥郁的花香與歡聲笑語。十二扇紫檀屏風將芍藥圃圍作雅席,賈母歪在湘妃榻上,戴著護甲的手正接住丫鬟喂來的櫻桃。探春與李紈領著一眾姐妹在藕香榭題詩,彩箋紛飛處,薛寶琴的笑聲驚起了棲在柳梢的黃鸝。林桐卻恍若置身畫外,倚著九曲迴廊的朱紅欄杆,手中茶盞騰起的熱氣模糊了眼前盛放的牡丹。
“林妹妹!” 寶玉的聲音驚碎她的遐思。少年鬢角微汗,顯然是從沁芳閘畔的草地匆匆跑來。他攥著半塊海棠糕遞到她面前,玉墜子在腰間晃出細碎銀光:“這是新做的,你嘗嘗?”
林桐望著他眼底映著的自己,想起幼時兩人共披一領鶴氅在雪地裡烤鹿肉的光景。喉間泛起苦意,她後退半步,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欄杆上斑駁的朱漆:“寶玉,我有話同你說。”
春風卷著落英掠過兩人之間。寶玉手中的海棠糕突然掉落,在青磚上碎成幾瓣胭脂色。“林妹妹,你說的可是真的,當真喜歡上了北靜王?”他的聲音像是被掐住的琴絃,顫抖著伸手要去夠她的衣袖,卻在半空僵住。林桐看見他眼眶迅速泛紅,突然想起那年他被賈政打得皮開肉綻,也不曾落下半滴淚。
“寶玉,咱們終究只能是……”話未說完,寶玉已轉身跑開。他踉蹌著撞翻廊下的花架,白木香瀑布般傾瀉而下,纏住了他慌亂離去的衣角。林桐望著滿地狼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直到寶釵的檀香撲面而來。
“莫要往心裡去。”寶釵將鮫綃帕覆上她發涼的手背,團扇輕輕擋住旁人探究的目光,“寶兄弟一時轉不過彎,過些時日便好了。”探春也湊過來,發間的茉莉沾著露水,“前日見他偷偷往你窗下擱枇杷膏,可見是個實心眼兒的。”
此後的日子,瀟湘館的竹簾總垂著。寶玉抱著新得的詩集來了三次,都被紫鵑擋在門外。最後一次,林桐隔著窗紗聽見他沙啞的聲音:“這是你最愛的《樂府詩集》,我給你擱這兒了。”待紫鵑開門時,只見石階上擱著包好的書卷,旁邊還放著一碟剝好的蓮子—去了芯的,再不會苦。
與此同時,北靜王府的青驄馬卻日日候在角門外。水溶親手繪的《溪山行旅圖》卷著紫藤香,與林桐新填的詞箋在信箋間往來。那日在王府的聽雨軒,水溶執起她沾著墨汁的指尖,用硃砂筆細細描成一朵並蒂蓮,窗外春雨沙沙,正應了她詞中那句“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盛夏的北靜王府,一派悠然。青竹掩映的水榭前,一池睡蓮浮著碎銀般的光。林桐踏著落花穿過遊廊,忽見水溶身姿修長的立在太湖石畔,月白錦袍,繡著精緻雲紋,衣角被風掀起一角,更添幾分瀟灑。手中鎏金嵌玉的錦盒泛著溫潤光暈。
“玉兒,你來了。”他的聲音裹著沉香,將錦盒託到她面前。林桐指尖觸到絲絨盒面的瞬間,忽聞簷角銅鈴叮咚—那是她上次來府時,指著風中搖晃的鈴索隨口說了句 “若能再清脆些便好了”。不想他竟記在心底了。
盒中玉簪泛著凝脂般的光,九朵蘭花錯落纏繞,花蕊處竟嵌著細小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顫,恍若晨露將墜。“你說過最喜空谷幽蘭。”水溶溫熱的指尖擦過她鬢邊碎發,“這簪子取昆侖羊脂玉,雕工是江南巧匠封三的絕活兒。在我心裡,你就如這蘭花一般,高雅脫俗,獨一無二。”
林桐將簪子拿在手裡,眼眶泛起水霧。忽聽迴廊傳來急促腳步聲,貼身小廝捧著紅漆託盤躬身行禮:“王爺,賈府來人遞信。”
鎏金信箋展開的剎那,林桐的指尖驟然收緊。上面的字跡歪斜潦草,“老祖宗身體抱恙,速歸”。她耳畔嗡鳴作響,恍惚間聽見水溶在說 “我即刻備車馬”,可眼前只剩母親臨終前蒼白的臉—那年她也是攥著這樣的信,在雨中狂奔回揚州老宅。
賈府垂花門的銅環撞出悶響時,暮色正漫過抄手遊廊。林桐提著裙裾沖進榮禧堂,繡著金線的幔帳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外祖母!”她撲到床前,握住那隻布滿老年斑的手,觸手冰涼,令她的心猛地揪緊 。
“外祖母,您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病得這般嚴重?前幾日見您還好好的,怎麼就……”賈母聽到聲音,微微睜開凹陷的雙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枯槁的手撫上她的臉:“好孩子,你來了。快別哭,仔細傷了眼睛……”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帕子上點點紅梅刺痛林桐的眼。恍惚間,她想起幼時在揚州,也是這樣守著母親,看著窗外的雨把日頭泡得發白。
林桐日夜衣不解帶的守在賈母床邊,榮禧堂的銅香爐再未熄過藥香。她親手煎的參湯總要試過熱涼才喂,指甲縫裡浸著苦澀的藥汁。寶玉來探病時總立在門檻外,手中攥著新得的西洋蜜餞,見她望過來又慌忙藏在袖中。唯有一次,兩人同時伸手去夠滾落在地的藥碗,指尖相觸的瞬間,他突然低聲說:“北靜王前日送來的百年老山參,很補身子。”
探春時常幫著整理藥匣,一次在夾層裡翻出了那支蘭花簪。林桐望著鏡中簪子映出的微光,水溶那日在王府說的話仿若在耳畔回響:“若有難處,即刻派人來告知我。”雨打芭蕉的夜裡,她摸著腕間水溶送的沉香手串,突然想起外祖母曾說 “女子的姻緣,半是天定,半是心定”如同眼前這捉摸不透的雨夜,一半被命運的陰雲籠罩,一半卻又能憑自己的心意,在黑暗中尋那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