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結社,妙語迎春
卻說尤二姐香消玉殞後,賈府上下好似霜打的芭蕉,處處透著蕭索,衰敗之象盡顯。往日園子裡的嬉鬧聲、絲竹聲,皆被凜冽寒風無情捲去,俱被風捲了去,唯剩下這初春的風掠過竹梢的嗚咽。眾人的心中,皆被這府中接連發生的種種事端填滿,或憂心忡忡,或暗自盤算,竟許久未曾有過往昔那般輕松愉悅的相聚時光。
林桐獨坐在瀟湘館內,纖細的指尖撫過湘妃竹榻上泛黃的詩稿,“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墨痕依舊清晰可辨,林桐不禁微微失神,恍惚間竟聽見昔日詩社裡姐妹們的笑語,再抬眼望向窗外,殘荷枯梗在風中搖晃,倒映在池水裡的影子,被風揉碎成點點墨痕,淩亂不堪。不禁幽幽嘆了口氣,眼中滿是悵惘,將詩稿輕輕合上。
案頭的宣德爐裡,安息香正嫋嫋升起,煙縷輕盈,在窗欞間織就淡淡雲紋。林桐托腮望著那縷青煙,思緒不由自主飄遠。忽想起當日海棠詩社初立,探春那封“盛世無由呈頌,聊以短章,庶幾將有志於斯文者,共起結社之思,未為不可”的花箋,字字珠璣似在眼前。她無意識摩挲著詩稿邊角,帶著一絲眷戀。窗外雪花簌簌飄落,悄然堆積在青石案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如今府裡諸事凋敝,若能重開詩社,一來可解姐妹們的閨中煩悶,二來或能吹散這滿府的晦氣。”呢喃間,原本黯淡的眸光漸漸明亮,染上了幾分篤定。
次日清晨,皚皚白雪為大地織就銀白錦衾,踏上去嘎吱輕響。林桐裹緊月白披風沿著熟悉的路徑朝稻香村走去。遠遠便瞧見竹籬內炊煙嫋嫋。李紈正就著晨光穿針引線,忽見林桐推門進來,忙放下手中活計,將銀針輕巧別在衣襟之上,面上綻出一抹和煦笑意,打趣道:“好個林丫頭,今兒怎麼有空來我這破草廬?莫不是又有什麼妙想?”林桐挨著她坐下,纖長指尖隨意撥弄著案幾上散落的棉線,將重建詩社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說了。李紈聽得眼中發亮,手中銀針“當”地落在繃子上,拍手道:“你這主意簡直再好不過!自打園子裡冷清下來,我夜裡對著孤燈,總想起咱們昔日賽詩的光景呢!”
二人又商議著去秋爽齋尋探春。彼時的秋爽齋內,窗欞半掩,幾縷日光透過斑駁的窗紙,灑在屋內,光影交錯。探春正立在案前擺弄字畫,一聽這話,立刻擱下狼毫:“我早有此意!前日翻出舊詩稿,對著‘淡極始知花更豔’的句子,直嘆好時光都蹉跎了!”說話間,袖口掃過畫紙,幾片楓葉狀的書簽簌簌飄落。
待至蘅蕪苑,寶釵正蹲在青石臺階前修剪香草,鬢邊的茉莉花隨動作輕顫。聽林桐說完,她直起身子,她那蔥白般的指尖,還沾著淡淡草香:“林妹妹這是要做個‘掃雲帚’,掃盡這滿園的晦氣,為這園子添幾分生氣呢。”說罷,她微微俯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折下一枝迷疊香。在掌心輕輕揉搓,香氣頓時四溢。
三日後,眾姐妹齊聚稻香村。李紈將竹簾一掀,暖融融的陽光便漫了進來,映得牆上的《漢宮春曉圖》都鮮活起來。她執起稻香竹杖輕敲案幾,發出清脆聲響:“想當年咱們海棠詩社,何等風光!如今重起爐灶,也算是幸事一樁。這頭一件事,便是要取個響亮的名字。”探春支著下巴,目光落在窗外桃樹的枯枝上:“可不是?再過段時日,天氣暖和了,就是桃花盛開之際,不如就叫桃花社,應時應景!”話音未落,素雲恰好端茶進來,茶盞裡的熱氣氤氳間,眾人紛紛稱妙。贊這名字起得貼切又雅緻。
正商議間,紫鵑也捧來新茶,茶盞裡碧螺春打著旋兒舒展,林桐望著杯中浮沉的茶葉,忽想起前日在沁芳閘見的景緻,便提議道:“咱們作詩,總脫不開風花雪月。此次重建詩社,不妨另闢蹊徑,就以府中日常入詩,寫一寫園子的晨昏、姐妹們的家常,倒比空泛的詠物更有趣些。”寶釵聽聞,微微轉動腕上那隻水頭極佳的翡翠鐲子,鐲子在日光下泛著溫潤光澤。她柳眉輕蹙,稍作沉吟後道:“林妹妹所言極是,這正應了那句 ‘眼前景、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詞’。”
那場大雪過後,氣溫漸漸回暖。大觀園便從沉睡中蘇醒,處處萌動著蓬勃的生機,嫩柳抽芽,草色初露,將整個園子裝點出一片朦朧的綠意,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待那春日漸深,東風輕拂,暖日高懸,整個園子更是被春光浸染得明媚多姿。眾人議定“大觀園春景”之題目後,便攜了詩稿欣然往桃花塢而去。彼時桃花正值盛期,滿樹的桃花開得灼灼其華。粉白花瓣在微風中,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恍惚間竟似下起了花雨。李紈笑意盈盈地鋪開灑金箋,隨後,取出一炷沉水香點燃:“老規矩,一炷香時辰,香盡交卷,且看誰先奪魁?”
林桐倚著雕花石欄,見遠處藕香榭飛簷上的銅鈴在微風裡輕輕晃動,清脆悅耳的“叮當” 聲混著草叢中蟋蟀低鳴,悠悠傳來。她情思翻湧,提筆便寫:“桃枝粉豔映紅樓,蝶舞蜂飛意韻悠。小徑苔痕添秀色,池塘波影動春愁……”筆尖遊走間,將瀟湘館的竹影、怡紅院的雀兒,都化作詩中意象。
探春身著一襲月白錦緞長袍,亭亭站在灼灼桃花樹下,凝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見兩只燕子掠過水面,激起漣漪點點,忽想起去年春日與姐妹們放風箏的場景,靈感忽至,唰唰寫下:“春日紅樓景色新,桃花似火映芳塵。亭臺錯落青山繞……”筆鋒剛勁有力,字裡行間皆是豪情。
寶釵則安安靜靜地穩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見丫鬟端來的梅子茶騰起白霧,如輕紗般彌漫開來,漸漸氤氳了眼前那片爛漫的桃花,美目流轉,信手寫道:“粉面桃花映碧池,春風拂柳展嬌姿……”字跡娟秀工整,端莊秀雅之氣,躍然紙上。
獨寶玉急得直跺腳,在花樹下轉了七八圈,錦袍下擺沾滿草屑。忽瞧見一隻彩蝶停在他肩頭,又忽地飛向花叢,不禁拍手笑道:“有了!”伏案疾書:“桃花塢裡桃花開,蝶舞翩躚入畫來……”字跡雖潦草,卻透著渾然天成的童趣。
待沉水香燃盡,李紈將詩稿收齊,眾人圍坐品評。讀到林桐“迴廊曲折通幽處,笑語輕盈繞畫樓”時,探春激動得拍案而起,茶盞裡的茶水都險些晃出:“這‘繞’字用得極妙!只此一字,便讓我仿若重回那日咱們在沁芳亭聯詩的模樣!”此時,寶玉按捺不住好奇心,湊過去看寶釵的詩,唸到“韻裡情思含雅意,墨中錦繡蘊真知”,咂舌道:“寶姐姐這詩,端的是字字珠璣,我便是寫上十首也趕不上!”
暮色漸濃時,眾人仍意猶未盡。林桐望著西天的晚霞,見歸巢的鳥兒掠過,提議道:“下次不如就以‘女兒心事’為題。咱們這些困在深閨的,總有些話想對誰說,卻又說不得,不如都化在詩裡。”眾人聽了,皆覺此提議新穎且頗具意義。就連平日裡素來少言寡語、性子沉靜的迎春,此刻也微微頷首,以示贊同。
晚風裹著桃花香,自花枝間蜿蜒而來,將桃花社的歡聲笑語揉碎了,輕輕撒進這春夜的漣漪裡。遠處,瀟湘館隱匿在一片蔥鬱的翠竹之中,隨著暮色愈深,館內的燈火一盞盞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暈透過雕花的窗欞,映照著窗外隨風晃動的竹影。恍若誰在宣紙上揮毫潑墨,將這重興的詩社雅事,都暈染成了一幅朦朧的《竹影圖》。那燈火明明滅滅,恰似星星墜入深潭,倒把賈府近日的陰霾,都映得淡了、散了。